詼諧與悽惶,都是惘惘的威脅-《懸河醫生館》

詼諧與悽惶,都是惘惘的威脅-《懸河醫生館》

詼諧與悽惶,都是惘惘的威脅-《懸河醫生館》

  • 2019-11-13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沈惠如                                                                                                                                                          

演出團隊:栢優座

觀演時間:2019年10月14日 (日) 14:30

觀演作品:《懸河醫生館》

觀演地點:大稻埕戲苑9樓劇場

劇照提供:栢優座 提供

 

 

這是一齣觀眾不時會發出笑聲和掌聲的戲,它符合觀眾對栢優座的期待,不知道故事背景而走進劇場的人,會當它是一齣荒謬劇,知道背景的人,會懾服於它舉重若輕的操作手法;是的,賴和--臺灣新文學之父,故事的發想來自他嚴肅而理性的作品,在「臺灣京劇界的齊天大聖」許栢昂的巧手融串下,賴和洋溢民族情感與人道主義關懷的小說,成了極富黑色幽默的劇場小品。

臺灣新文化運動紀念館以保存與發揚新文化運動的歷史事件與人物精神為館所使命,館慶活動「新文化運動月」,期望透過以1920至30年代的人、事、物為主題之戲劇演出,讓民眾瞭解臺灣新文化運動的精神內涵。這齣《懸河醫生館》搭配館慶活動,看似「命題作文」,但根據許栢昂的說法,賴和這個題目是他自己選的,無關乎今年是他125歲誕辰,也無關他是台灣現代文學之父,「除了作事情都想太多、雙重人格互相拉扯之外,我們一樣,都是高級酸民。他自律甚嚴埋首寫作把思想藏在裡面,我自怨自艾低頭創作,把心情埋在其中。」可見在一個大命題底下,創作者找出與自己有心靈共鳴的人物、題材,作為創作的泉源,會讓這個作品更生動流暢。

賴和是一位懸壺濟世的醫生,終其一生以醫術救治人的身體,以文學剖析臺灣被殖民的諸多面向,所以本劇的場景就是醫館,背景是一大片藥櫃,有趣的是,藉由藥櫃的開闔就會跑出賴和小說中的主人翁訴說故事,如果說,蔣渭水的〈臨床講義〉是「臺灣」這位患者的病歷,那麼《懸河醫生館》就是「臺灣」的處方簽。

戲的一開始,解釋了為何叫「懸河」醫生館?因為「懸河」跟「懸壺」讀音相近(尤其是閩南語),醫館裡的醫生懸壺濟世,劇場裡的演員口若懸河,賴和的文字苦口婆心,交織成這個豐富的作品。這齣戲以一位尋找被蛇咬之治療方法的諮詢者去尋求醫生協助為開端,描述諮詢者進入醫生館後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揉合了賴和的〈僧寮閒話〉、〈一桿秤仔〉、〈蛇先生〉、〈善訟的人的故事〉、〈雕古董〉等重要篇章,將部分的內容混入現代生活情境進行演繹,並融合臺灣戲曲多元曲調,包含國語、日語、臺語、客家語等,抽絲剝繭再編織,開啟反殖民、反壓迫的辯證與對話。

諮詢者(許栢昂的劇情簡介稱「某男」,可以代表你、我和任何人)與僧人的對話揭示了戲的主題:「善惡到頭終有報,我怕是天降之罰。」「汝們出家人,總是隨地說法,那善惡如何分別,可有標準麼?」「汝只管善汝善、惡汝惡,和尚豈能為汝分別,為設標準?」「我善惡我的善惡,汝當亦有汝的善惡,善惡可得隨人構造的麼?汝的話沒有一般性。」「因具有一般性,乃能如此。汝善汝善、惡汝惡,一般的善惡,依然是一般的,不能強別人善汝善、惡汝惡,亦不能拒絕別人善汝善、惡汝惡。」「汝的話太含糊,善惡……」這樣的循環論辯,並未使戲劇落入燒腦的哲思迷障,反而因後續的情節,讓觀眾不時思索其中奧妙。例如藥櫃中冒出〈一桿秤仔〉的秦得參,一直都是被欺壓的善良老百姓形象,他想以種植在來米為生活方式,不願受到日本製糖會社的價格壟斷影響,卻因會社提供地主更高的價格而不能如願。他殺警後自殺,成了悲情的受害者,然而在劇末加了一段巡警的自白,說自己僅是遵循法律行動,且與秦得參一樣擁有需要扶養的家人,不願生命就此消逝,此處就在觀眾內心冒出了善惡的辯證,善與惡真的有明定的界線嗎?是否因不同的角度立場有所翻轉?法律就是絕對的公平正義嗎?另一角色林老師為了讓貧困無法將親人安葬於墓地的人得以如願,而與老闆志舍發生爭執,這裡也進行了一場現實與良心的天人交戰。

除了編導的巧思外,本劇最精彩的仍是演員。主演群除了許栢昂自己外,還包括喜劇小王子林東緒、美聲配音員王辰驊、歌仔戲世家明華園天字團吳奕萱、新生代演員楊傑宇及曾冠東、跨界擊樂演奏家陳胤錞等演員。他們運用擅長的音樂、語言、戲曲程式……看似不經意的舉手投足,實是融入了慣常的表演模式,渾然天成,這也是逗樂觀眾的絕活。

由於是時裝劇,也玩了栢優座的尋常哏,傳統、現代與虛、實交錯,於是我們可以聽見時代用語,如遊戲玩家覺得金錢與付出不對等、社區幹部為了「下雨之前可以先收衣服」的提案進行連署……,這些都與20年代勞資問題共時存在。不同時代的問題得以連結,其共通性就在於價值觀與人性的善惡面。賴和以敏銳的心思、細膩的觀察、文學的筆法針砭時事,戲劇則加以消化包裝,在看似詼諧的氛圍中透著幾許悽惶。賴和的精神,透過戲劇呼應了新文化運動所要進行反動,從這個角度看來,此劇的呈現手法是十分高明的。妙就妙在說賴和,賴和卻不在故事裡,而此劇一開始被尋找的醫生,也在最後才出現。出現後便誠實告訴求醫者,他沒有治蛇毒的藥,是因為當時來找他的患者根本不是被毒蛇咬傷,以致只要開個藥,他就一定會好。

世間的事不就是如此?善惡、是非評斷的標準為何?不正如開頭僧人所言,「汝只管善汝善、惡汝惡。豈能為汝分別,為設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