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性變裝的裏外 –《男后夜行》之性/別

易性變裝的裏外 --《男后夜行》之性/別

易性變裝的裏外 –《男后夜行》之性/別

  • 2020-01-11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 柯香君                                                                                                                                                                    

演出團隊:臺北市藝文推廣處大稻埕青年歌仔戲團

觀演時間:2019年12月07日(六)14:30

觀演作品:《男后夜行》

觀演地點:大稻埕戲苑

劇照提供:陳宥崧攝影 / 臺北市藝文推廣處大稻埕青年歌仔戲團提供

 

 

 

《男后夜行》是2019年獲得第三十屆傳藝金曲獎最佳劇本得主李季紋所編導之新編歌仔戲,並由「臺北市藝文推廣處大稻埕青年歌仔戲團」十七位演員共同參與演出,全劇長約兩個半小時。本劇宣傳語主打「一票兩戲,同台競豔。」將中國明代戲曲家王驥德《男王后》雜劇,以及英國莎士比亞《第十二夜》兩劇融合並置演出。由劇名來看,「男后」為《男王后》簡稱,「夜行」則應為《第十二夜》,然而「夜行」二字或許更欲意表達的是在潛藏於現實體制規則下「權力/性別」之角力。

 

究竟如何使兩部中西劇作展開有效度的對話,顯然是本劇重點,然而兩部劇作在對於「性別議題」探討上卻不盡相同,雖然同樣都有「易性變裝」,但《男王后》明顯有著「南風之情」,而《第十二夜》卻並未出現「蕾絲情誼」。《男后夜行》主要依循兩部原著,並未進行太多改編。《男王后》本為一折短劇,劇情簡單,主線集中,陳子高本為男兒身,卻因具陰柔美貌特質,進入宮中受寵於臨川王,對於扮裝易性成女身,其實陳子高十分清楚自身所擁有的女性特質,更直言若不是父母將其錯生性別,以其美貌必定能使「君王不早朝」、「軟酥半邊溫存」,因此陳子高之扮裝,或為迎合王者喜好,或受限於王者權力所使然,但另一方面也是陳子高對於自身條件的認知,對於富貴的追求,所以「自願改作羅裙」,實具有自我性別認知上的變裝意識。至於《第十二夜》,在喜劇的前提下,則以變裝製造「巧合/誤會」,薇奧拉改扮男裝,並非本身具備男性特質,而是在於有一個雙胞胎哥哥,且為行公務之便而改扮,非為自我性別認知上的變裝。 

易性變裝的裏外 --《男后夜行》之性/別
陳宥崧攝影 / 臺北市藝文推廣處大稻埕青年歌仔戲團提供

 

兩齣劇作有著各自的變裝動機,薇奧拉改扮成男裝,並非如同陳子高本身,或為性向使然,或為生存迎合,其與臨川王之間的情愛,是在明瞭雙方的真實身分下所進行的。然而對於愛上薇奧拉變裝後的奧莉維亞來說,其情感去向便不是那麼的明確,當薇奧拉的雙胞胎兄弟西巴斯欽出現時,奧莉維亞便很快的與其互許終身,也因此「奧莉維亞/薇奧拉」之間的感情愛慕,便跳脫了同性議題。當初奧莉維亞愛上薇奧拉是在對其性別錯認的情況下所產生的,因此當薇奧拉換回女裝時,這段情感也隨之煙消雲散。同樣的狀況也出現在「奧西諾公爵/薇奧拉」的情感模式中,即便公爵讚賞薇奧拉,但因其易裝為男子,所以公爵直言:「西薩里奧,來吧;當你還是一個男人的時候,你便是西薩里奧–等你換了别樣的衣裙,你才是奥西諾心上情人。」此語直白道出了公爵對於傳統性別的維護,也因此回復女裝後的薇奧拉,才得以與公爵成雙成對。

 

此外,變裝前後的「情慾流動」與「權力操弄」亦是本劇核心。其中情慾議題顯然主要集中於《男王后》,包括臨川王對陳子高之南風情色,以及玉華公主對陳子高之男女情慾,都指向「性別/情慾」、「權力/扮裝」之主從關係。即使陳子高不易性變裝,臨川王對陳子高依然存有情慾,只不過改扮後讓陳子高更受寵幸,且得以「名正言順」封為王后。至於玉華公主在得知陳子高真實性別後,方才加以挑逗勾引,迫使陳子高就範。而在《第十二夜》中,「薇奧拉/奧西諾公爵」、「奧莉維亞/薇奧拉」、「奧莉維亞/西巴斯欽」,三者之間的情慾僅是輕描淡寫,奧莉維亞對於薇奧拉的情感移轉,彷彿只是因為西巴斯欽是男兒身;而奧西諾公爵對薇奧拉的接受,也在其回復女兒身之後才完成。此處原本是重要的情感轉折,然因剪裁失當,反而缺乏彼此間的情感聯繫,致使情節敘述突兀而中斷。

 

至於權力對於易性變裝的操弄,臨川王對陳子高本存在著因「性別/情慾/權力」所構成隱微的「同性」情愛;而玉華公主對陳子高,則再度因權力之操控,讓「同性之愛」回歸於「異性婚配」。關於陳子高之性別取向,其改扮是否受迫於權力所使然?不論是改扮女妝或是恢復男身,劇作並未有明確說明,陳子高一方面很享受與臨川王之間的情感,但另一方面卻也樂於同玉華公主共赴巫山雲雨,也因此陳子高的內心世界究竟為何?是愛慕臨川王多一些?還是對玉華公主情慾濃烈一點?此部分或許非為本劇所能解決之問題,但也讓觀眾留下更多的遐想。相較於《第十二夜》並未有此問題,變裝的薇奧拉未有與陳子高一樣的內在心境,其變裝後反而吸引了千金奧莉維亞的愛慕,與陳子高變裝後所產生得情感效應是相反的。劇作中每個人的情感意向明確,變裝意圖在於引動因誤會而產生的趣味。然二者最終皆使「易性變裝」、「情感意向」回歸於社會權力下的體制規範,也間接彰顯了對於性別議題的有限思考。

 

兩劇如何適度的剪裁串接,如何將不同的中西背景元素完整融合於舞臺,是演出時最需要思考的問題。本劇主要採用一中一西交錯的演繹方式,然二者並未能使情感堆疊與戲劇效果達至雙倍,反倒是產生了破碎之感。尤其劇終收尾,若能於陳子高與玉華公主拜堂成親時便收束,反而能留給觀眾更多的情緒延展,然卻後續添演兩個橋段,一個是「薇奧拉/奧西諾公爵」、「奧莉維亞/西巴斯欽」兩對的白紗婚禮,此處本已顯得畫蛇添足,不料又神來一筆,最終畫面一變成為海賊安東尼奧雙手銬跪於舞臺,身旁還有公爵與神父,此橋段實在讓人如墜雲霧之中,摸不著編劇所要表達的意思為何,也讓觀眾帶著一臉疑問離開劇場。

易性變裝的裏外 --《男后夜行》之性/別
陳宥崧攝影 / 臺北市藝文推廣處大稻埕青年歌仔戲團提供

 

劇作整體安排,看似新奇有趣,但卻拆碎了其完整性,觀者必需不時調換中西頻率,雖然劇作以雙方各自的兩位丑角、共同歌仔曲調,將二者進行內在聯繫,但卻又在音樂、服裝與對白上,刻意區隔抽離,以致於讓觀眾在劇情交錯換置過程中顯得疲累。《男王后》編排曲調為傳統歌仔戲曲調與服飾,《第十二夜》則為西式的爵士樂及洋服風格,雖然觀眾可以藉此快速掌握中西劇情的抽換,但對於已習慣歌仔戲用語的老戲迷而言,《第十二夜》的西式對話語詞,反倒阻礙了對劇情的理解。

 

值得一提的是,為了讓《男王后》的陳子高與《第十二夜》的薇奧拉二者在扮裝性別議題上聚焦,陳子高分別由三位演員共同演出,包括青年(廖珮宇)、男后(許家綺)、男身(謝欣倚),此一手法相當巧妙且吸睛。透過三人分述,呈現出陳子高在不同階段,不同身分時所產生的情緒與心境上的層次變化,尤其許家綺與謝欣倚,利用分屬不同的行當特質,時而英姿煥發、時而嬌柔嫵媚,將陳子高變裝前後的多元形象,以對鏡照映方式呈現,同時寄寓著對「性別認知」之深刻意涵。然而同樣手法運用在《第十二夜》,則未盡理想,劇中讓薇奧拉(鄭云茜)與西巴斯欽(蘇玠誠)穿著相同服飾,作為暗示雙胞胎之象徵,然兩人本就分屬不同人物,薇奧拉是假扮他人,而非為自身內外性別差異之投射,兩人同臺反而造成觀看時的干擾,讓人無法得知究竟所要表達之寓意為何?

 

中西戲劇的融合,是近年來臺灣傳統戲曲的發展趨勢,不論是西劇中演,還是中劇西演,都可看見編導、演員之創意與用心。整體而言,本劇在《男王后》的歌仔戲演出部分較為成功,不論是選角或表演,都有令人驚豔的亮點與詮釋手法;而《第十二夜》,或因受限於《男王后》的主軸核心,導致於剪裁及模仿手法失當。至於兩部劇作本身的複雜性別議題,如何更適切的調度與融合,相信未來在中西戲劇不斷地實驗融合下,定能激盪出更美麗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