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與流光的交錯——看《夢紅樓.乾隆與和珅》
- 2020-01-15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 劉心慧
演出團隊:國光劇團
觀演時間:2019 年 12月08日(五)14:30
觀演作品:《夢紅樓.乾隆與和珅》
觀演地點:國家戲劇院
劇照提供: 國光劇團 提供
繼臺灣崑劇團的《紅樓夢崑曲》之後,國光劇團的《夢紅樓.乾隆與和珅》也是與《紅樓夢》有關,並且讓人一下摸不著頭腦的戲曲演出;除了成書、被禁年代相近之外,《紅樓夢》究竟與乾隆皇、和珅有什麼關聯可以搬上舞台?進場前期待滿滿,開演後終於瞭然,散場時則有些許的悵然些許的失落。
《夢紅樓.乾隆與和珅》將乾隆與和珅君臣之事,與《紅樓夢》中人兩條線,實與虛,虛實相織交錯;讓呼喇喇大廈傾的賈府,與盛極而衰的乾隆朝對比映照而成。《紅樓夢》中人選擇王熙鳳——這位賈府中最鮮活,最精明能幹,同時也是最工於心計、心狠手辣的女子,將之照應於和珅,同樣淒涼的下場,實令人不勝唏噓,這句秦可卿夢中帶給王熙鳳的話「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則成了對乾隆朝,對和珅的判詞。
全劇包含了〈書兆〉,〈查賑〉,〈迷津〉,〈追憶〉;〈太虛〉,〈示警〉,〈抄家〉,〈夢斷〉共八場;另外還有序場〈晏駕〉——開篇即昭告了乾隆駕崩,和珅執意入宮探望,一入宮碰著太監桂安,緊接著時空便拉回了廿年前進入第一場,串接得甚是巧妙,但和珅即將面臨新君的不利處境,甫開場便已揭露,權傾一時的寵臣下場究竟如何,是這齣戲想要訴說的關鍵,少了些猜測劇情的驚喜,「穿越」回廿年前的和珅究竟如何走到這一步,就成了觀眾進入故事的主軸。
所有的場次名稱,除了第八場,皆是以乾隆的角度來安排。〈書兆〉乾隆(一出場即在倦勤齋讀紅樓,論和珅治世之才可比王熙鳳,引出「現實」和「虛幻」不僅只在人才上比擬,還是一個徵兆。乾隆借甘肅賑災疑案,測試儲君永琰的能力,另又派和珅前往,最終重新啟用原已判死刑的贓官李侍堯以釐清案情,〈查賑〉一場雖是乾隆下旨查貪,卻也是和珅由廉轉貪的起步。紅樓夢中人於第三場〈迷津〉登場,因獎勵和珅查賑功績,皇帝將尚和公主賜婚喜慶婚宴後,乾隆複讀紅樓,正讀到王熙鳳操辦秦可卿喪事,書中諸人由是入夢,秦可卿提示鳳姐「水滿則溢,月盈則虧」之理,乾隆朦朧間將之與去世多年的皇后混淆,驀然驚醒,和珅則在旁暗動心思意圖收攏君心。因此和珅在〈追憶〉一場有了「議罪銀」及佈置先皇后長春宮之舉,外替皇帝徵召鉅款,內則試圖平撫乾隆對先皇后的思念。
中場休息後的下半場,〈太虛〉乾隆已入老年,殿前宣旨定禪位時間後,夢入太虛幻境——此時已不需要讀書,書中之言之情知之已深;幻境中秦可卿持風月寶鑑,率寶玉及四春登場,秦可卿將風月寶鑑正反兩面讓乾隆照來,分別顯示了清朝當年的盛事與未來的衰敗。乾隆深知國勢衰敗乃因自己的寬縱,〈示警〉一場讓和珅讀《紅樓夢》一百零一回「大觀園月夜警幽魂」,與之討論鳳姐的下場,提及後悔當年未斬李侍堯,再賜下三杯酒給和珅擇一而飲,警示之意昭然,最後在多寶格中留一錦囊,叮囑和珅它日若遇危機,方可打開。〈抄家〉將時間接回序場,和珅入宮被拘,嘉慶命人抄和珅家產。和珅被囚,知嘉慶殺己之意已決,央求打開乾隆留下的錦囊,不料當中僅有「留全屍」三字。最後一場〈夢斷〉,和珅不了自己忙活半世,仍無法參透君心,到頭來仍被反將一軍,和珅的下場詞「……機關算盡,我也不過是癡心,白忙一場……」與前場王熙鳳下場詞相同,將劇意點明。
整齣戲沒有明顯的戲劇衝突,以人物意識的流動,感情的刻畫,情境不斷的重複加強描摹為主。唱段只有一段崑腔,全部都是京劇,頻繁的運用了輪唱,抒發各自內心,輪唱在〈二進宮〉等老戲中時可得見,本劇運用得很是精彩。另有兩處運用了同唱——在此指的是不同行當的齊唱,並非如〈勇士歌〉般的群唱;包括了第二場的永琰(老生),和珅(小生),李侍堯(淨)三人的同唱,第三場乾隆(老生)與和珅(小生)的,同唱在戲曲舞台上崑曲運用得較京劇多得多,著名的如《玉簪記.秋江》中的生旦同唱【小桃紅】,主要是崑曲定腔定調,演員的聲音可以完全融合,京劇比較自由,在調門上有時候得互相牽就,但演員的個人特色/音色又較為強烈,同唱處理起來難度較高,這兩段唱都沒有處理好,聲音皆無法完美相容,顯得嘈雜,不甚悅耳。
唐文華的乾隆,大氣從容,從上半場的壯年到下半場的暮年轉換自然。温宇航將和珅的曲意逢迎之情,心機轉動之間的細微之處,刻畫的十分細膩,表現具有張力;因以小生應工,不戴髯口,說話念白皆是小嗓,加上説的是京白,身著官服在皇宮之中走動,一不小心很容易被誤為太監,但觀演中並沒有產生這樣的錯覺,尤其常與桂安一起,分別也就更加明顯。
相較於乾隆與和珅,也能算得是主要人物的王熙鳳,則被演繹的相當刻板及符號化。王熙鳳是賈府中心賈母的孫媳婦,即便不識字沒受過教育,仍是大家閨秀,黛玉對她的第一印象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丈夫賈璉的心腹小廝說她:「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但黃宇琳的表演重在刻畫她的狠戾,心計權謀全都彰顯於眉眼之間,是傳統戲曲舞台上的壞女人,與王熙鳳的格調仍有些距離。
《紅樓夢》一書,文辭內斂隱晦,許多寓意是藏在人名,判詞及籤詩,彎彎繞繞的對白,或是背後評議之中,這齣戲恰恰相反,人物之間許多言語說得十分直白,如和珅對乾隆說:「你還有我呀!」雖能表達人物的拳拳之心,迫切之意,與情境的營造卻顯得有些唐突了。另外加入了夢中人,旨在更深入地刻畫兩位主角,卻也因分散了焦點,使得人物刻畫不夠深,整齣戲最重要的便成了傳達「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這個意念,而不是人物。
國光劇團的新編戲已有品牌意識,每一齣都如同精品般再三打造,也越發精緻;《夢紅樓.乾隆與和珅》交織了書中的夢,以及歲月曾經行經的流光,即便不是史實,也令人慨嘆低迴,期待再度成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