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身體」下的當代焦慮《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

「戲曲身體」下的當代焦慮《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

「戲曲身體」下的當代焦慮《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

  • 2019-06-28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游富凱                                                                                                                                                              

演出團隊:栢優座

觀演時間:2019年 5 月 31 日(五)19:30

觀演作品:《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

觀演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

劇照提供:栢優座提供;林育全攝影

 

《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延續栢優座以解構戲曲程式融入寫實生活情境的作品風格,此次編導許栢昂以「這頓飯」闡釋及展示一個關於「戲曲身體」的概念,讓脫離戲曲語境的程式動作,不再只是一連串看似無意義的肢體型態展示,而是轉化成可打破戲劇幻覺與當下情境的疏離工具,更呈現了戲曲演員藉由「功」的運用反思自身處境的過程。

 

從劇名來看,《大年初一前晚的那頓飯》刻意隱蔽了「年夜飯」的用字,僅以不能說出口的「那頓飯」代稱,按編導的說法是「因為年夜飯是家人限定一年一次的聚餐。」說一次,似乎就會少一次,即使心中期待也不願說出口,其中所夾雜著逃避、迂迴的心理,是想要與某種無法改變的現實抵抗、對話的同時,內心卻又渴望擁有,裡面的矛盾與曖昧不言而喻。這樣的創作心態致使作品圍繞在人自身處境與外在關係變動的相處過程,如長年不回家吃「那頓飯」的小兒子,可以是在長坂坡七進七出、單騎救主的趙子龍,也可以是在戰場上,四處鳴金喊撤退的小兵,角色的置換、情節故事皆無關重要,重要的是凸顯人們彼此情感的羈絆,以及未了的心願。

 

全劇採用古、今敘事的交錯與映照,以現代家庭為核心,表現家人最親暱也最陌生的情感流動與相處過程。由黃宇琳飾演的母親殷殷期盼一家團圓的年夜飯,卻必須承受多年的空等與失望;年輕夫妻的相處、父子的對話、婆媳的互動、嫂嫂與小叔的對話,表現了現代人內心的寂寞與失落——即使是在家裡,人都有難以表述的「我」。在古代敘事的部分,則是借用三國趙雲單騎救主的橋段,將「人」帶回大歷史的敘事下,讓人感受到「我」的渺小;以往不曾被歷史書寫的「邊緣人」,如糜夫人、鳴金打鼓的士兵,甚或是冒生命危險、奉命生擒趙雲的小兵,在戰亂的時代裡,人要如何安身立命,盼望有所依歸(如被趙雲殺死的士兵,在死前最掛念地仍是那出世未曾見面的孩子),在這裡,家又成了安住靈魂之所。在戰場上的每個人都在逃,誠如劇中所言:「有人撤退,是為了回家鄉。」

 

編導透過雙線敘事,啟動劇場的各項元素結合戲曲元素,營造了獨特的敘事手法——戲曲程式用來打破線性情節框架,任意將時空轉化和併置;如飯前全家一起拜拜的場景,舞臺另一邊卻是趙雲和小兵們正廝殺對招,當小兵身亡時,一個普通家庭的祭拜行為(燒香和燒金紙),瞬間像是在悼念古代戰場上的孤魂,也像是在祭拜自己的祖先。有時甚至會結合角色當下心理狀態,將「戲曲身體」進行有意義的「錯用」。(如角色發生爭執生氣時,即打一套十三響舒緩憤怒的情緒)。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戲曲身體」在表演上的節奏感與音效設計巧妙結合,聲音在此次演出中,成為重要的劇場裝置:如等待兒子回家吃飯時的滴答聲除了表示時間的流逝,也顯露出雙親心底的孤獨與期盼;母親在廚房切菜時,刻意地在砧板上敲出節奏、戰場上的鼓聲、演員隨著肢體動作口中念出的「鑼鼓經」,以及襯托在京調唱段背後的低音和弦,讓角色的情感延續與情境氛圍更為凝聚。儘管如此,劇中有意安插了許多插科打諢的笑點,或是突如其來的利用程式動作營造荒謬的氛圍,不免讓人感到不知所以而又刻意為之的突兀感,也造成敘事和轉場時的斷裂與生硬。

 

「家」與「國」在劇中的另一層意象,應該隱含得更深層。對從小科班出身的戲曲演員來說,「練功」是戲曲表演的一切基礎,也是戲曲演員從小的共同成長回憶與經歷,「功」更是「戲曲身體」所以不同於劇場身體和舞蹈身體的關鍵。傳統戲曲的舞臺上處處是規矩,所有的程式規範是照著前輩的模仿學習,在學戲的過程中,「功」本身也是一種束縛。如同,子龍見到糜夫人時,便「夫人、夫人」的叫著,糜夫人卻不耐地表示:「除了叫夫人,也叫不出什麼!」(非原臺詞,取其大意)「夫人」即是規矩,對著趙雲抱怨自己嫁錯人的糜夫人,如同在現代家庭裡,無法適應中式大家庭生活的「法國」媳婦,人被錯放後,看到的盡是不自由。

 

在看似自由、靈活巧妙地程式運用與身段表演,藏在背後的是看不見的死功夫。而栢優座正是一群有「功」在身的演員,他們在解構程式、嘗試擺脫束縛的同時,即表明了必須透過反抗傳統的過程,才能感受自我對回到傳統的渴望;也發現得以安身立命的,即是身上揮之不去的「功」;家庭、國家和說不出口的「那頓飯」,都源自「功」背後的那份焦慮與不安。最後安排滿桌豐盛的菜餚,邀請現場觀眾上臺與演員同吃同樂,彷彿宣告著:令人欣慰的是,只要觀眾還在,栢優座就會找到「回家」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