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成為一種行動《平庸的邪惡》

觀看成為一種行動《平庸的邪惡》

觀看成為一種行動《平庸的邪惡》

  • 2019-05-28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游富凱                                                                                                                                                              

演出團隊:香港愛麗絲劇場實驗室 x 臺灣楊景翔演劇團

觀演時間:2019 年 04月 26 日(五) 19:30

觀演作品:《平庸的邪惡》

觀演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劇照提供:楊景翔劇團提供,林政億攝影

 

由香港愛麗絲劇場實驗室和臺灣楊景翔演劇團合作推出的《平庸的邪惡》,以猶太裔政治理論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的《平凡的邪惡》(Eichmann in jerusalem)為發想,透過三個段落的演出,嘗試剖析、詮釋作者在書中提出的觀點,及表現對應到當代社會所創生的思考空間。

《平凡的邪惡》副標為「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以1960年代以色列法庭審判在二戰期間被納粹視為處理猶太問題「專家」的阿道夫‧艾希曼為背景,作者全程參與審判過程,並透過審訊錄音、檔案文件、證人的宣示證詞和艾希曼的筆記手稿,深入探討艾希曼的人格特質,及其言說行為背後的心理狀態與動機。藉由這場「紀實」,鄂蘭提出了極具顛覆性、最詭譎的看法——「邪惡的平庸性」(The Banality of Evil)。

透過鄂蘭的觀察,法庭上的艾希曼是一名思想空洞、充滿陳詞濫調的「小丑」,他一心只想著勤奮工作、升官晉爵,卻完全沒有思考自己在做什麼;按鄂蘭的說法是:「他並不愚蠢,只不過是喪失思考的能力,也正是因為如此,他便化身為當時最十惡不赦的魔頭。」【1】因為不思考使人逐漸脫離現實,與現實產生隔閡而麻木不仁,邪惡由此依存在任何一個平凡人身上。如果說,鄂蘭提出「邪惡的平庸性」是向世人揭示思考的重要性,兩位導演以此創作的《平庸的邪惡》,則是從歷史事件的詮釋與解讀中,汲取不同的經驗連結到當下的社會背景,藉此創造一個思考的空間。

整個演出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香港導演陳恆輝的作品,藉由四個香港日常的年輕人加入一個「解N會」的組織,以「邪惡」為題進行報告和討論。在討論過程中,四人從不同的角度切入,試圖剝開、揭露關於邪惡的本質——演員化身成歷史人物重現以色列法庭審判的場景;或是讓鄂蘭現身說法,透過知名的電視受訪片段,引導觀眾思考人性、社會與惡的距離;或是藉由象徵性的肢體動作與走位,配合口號、標語式的語言力量,提醒觀眾在集體失憶的社會裡,所有的人都是「惡」的一份子。

導演陳恆輝利用討論會、讀書會的形式,展演了鄂蘭在書中的重要思想,透過猶太人大屠殺事件與2017年香港雨傘革命的當下經驗做連結,試圖用劇場喚醒沉睡(這裡指不思考)觀眾的用意十分鮮明。(如幾次提及「共犯」、「共業」時,全場忽然燈亮,舞臺區和觀眾區成為一體)這使得在觀劇過程中,現場儼然成了鄂蘭思想的佈道大會,借古諷今,以探討邪惡之名,行控訴之實,坐在現場的觀眾,意外成了被控訴、待啟蒙的對象。

劇場或許不該成為某種理論或信仰的宣傳工具,須要考量的是,演出所設想的觀眾、想要對話的對象是誰?如果是指一群會買票走進實驗劇場看戲的觀眾,是否還有必要透過作品告訴觀眾「思考」的重要性?關於這一點,臺灣導演楊景翔找到了更隱諱而清晰的表現方式。

 

導演楊景翔透過一對臺灣夫婦前往參觀奧斯威辛集中營,而觸發白色恐怖的歷史創傷,夫妻兩人一邊活在充滿傷痕與遺憾的記憶中,思考公理正義、身分認同和母語失落的問題;另一邊又在日常生活的柴米油鹽裡,為了平日瑣事、孩子管教方式和丈夫的升遷加薪而努力「生活」。

透過夫妻之間特定情境下的相處片段與日常對話,權力、階級、社會制度和集體無感的禁錮與侵蝕(劇中以數張可以摺成任意形狀的牛皮紙象徵)無處不在;例如其中一個片段,妻子要求丈夫模仿自己的動作,同時又在丈夫身上放置牛皮紙;隨著牛皮紙數量的增加,丈夫的動作則越來越不自然,以此象徵人的行為表現逐漸扭曲變形;即使丈夫仍然能夠勉強做出相對應的動作達到妻子的要求,但自己早已不是原來的模樣。日常生活藉由各式的言說與行為建構而成,人若是不思考,便無法辨識潛藏在平凡生活裡的惡;諷刺的是,人離不開社會也離不開日常生活,劇中回到家的夫妻二人,平凡的過日子,即是惡的存在狀態。

演出的第三段是以遊戲的方式進行,雙方分成兩隊透過剪刀、石頭、布的猜拳,猜贏的一方便能繞著椅子前進,輸的一方必須下場由第二個人替補阻擋對方前進,直到某一方累積三次順利到達對方區域為勝。在遊戲的過程中,所有演員呈現出最自然的一面,褪下「扮演」的面具,投入當下的輸贏;在遊戲過程中越是投入,人就越接近自然、真實的狀態。

 

同樣是以歷史事件轉化到當下社會經驗,同樣是對鄂蘭的思想進行詮釋而創作,《平庸的邪惡》藉由不同導演的表現方式,嘗試透過觀眾的在場,創造各自的思考空間。有趣的是,觀看本身是一種行為,但到了劇場裡,觀看更是一種行動,當觀眾注視著臺上一舉一動的同時,思考也正在進行。

……………………………………..

【1】漢娜‧鄂蘭:《平凡的邪惡——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 ( 臺北市:玉山社,2013 年),頁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