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現內臺歌仔戲榮景《楊乃武與小白菜》
- 2019-10-11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 柯香君
演出團隊：許亞芬歌子戲劇坊
觀演時間：2019年09月07日(六)14：30
觀演作品：《楊乃武與小白菜》
觀演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劇照提供：許亞芬歌子戲劇坊 提供
《楊乃武與小白菜》乃清代四大公案之一。故事描述楊乃武與葛秀姑（小白菜）被陷害殺夫通姦，劉知府包庇獨子劉子和，官官相護。畢秀姑被嚴刑逼供，畫押認罪，二人陷於萬劫不復深淵。在楊大姐辛苦奔走下，朝廷複審此案，讓秀姑與楊乃武得以洗刷冤屈。最終，楊乃武因身殘而辭去官職，畢秀姑則削髮為尼，長伴青燈。此公案後來多番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如1963年香港卲氏電影《楊乃武與小白菜》，或1994年周星馳喜劇電影《九品芝麻官之白面包青天》亦以此案為藍本。而於1981年，臺灣電視公司楊麗花歌仔戲製作了《傳奇故事之楊乃武與小白菜》，由楊麗花與許秀年主演。2012年臺灣歌仔戲班劇團亦曾以「活戲劇目」重新搬演此劇。【1】此劇曾是內臺時期經典戲齣，如今重新搬演，如何定位與因應時代審美變異，關乎著歌仔戲劇場未來發展的另一個面向。
《楊乃武與小白菜》共八場次：一〈歡喜重逢〉、二〈強徒登門〉、三〈禍從天降〉、四〈酷刑串供〉、五〈姊弟情深〉、六〈刑場救弟〉、七〈暗室訴情〉、八〈朗朗見青天〉，整體結構完整，情節緊湊，演員作功扎實，唱腔細膩。
〈歡喜重逢〉：演述楊乃武（許亞芬）與畢秀姑（石惠君）於溪邊重逢，然對於青梅竹馬二人，何以未能結締姻緣，並未詳實說明。其「重逢」並非如其他版本為「戰亂分離、各自嫁娶」後的重逢，而是楊乃武「金榜題名、衣錦還鄉」後的相會。劇中透過街頭巷尾「羊仔吃小白菜」之謠言，成功擴散二人之間的曖昧情愫，也為日後二人「通姦殺夫」之控訴預留伏筆。畢秀姑一上場便自報家門：「小白菜，小白菜，為什麼叫阮小白菜，白菜有根，阮是無根的飄雲。孤女流落在荒村，爹娘早死無人問。媒婆帶來倉前村，來了倉前嫁入葛家門。未解心事就配婚，萬般無奈自吞忍。」石惠君細膩溫潤嗓音，娓娓道來畢秀姑孤苦無奈的人生。此外，一連使用〔夢境〕、〔遊潭〕、〔春光〕等輕柔曲調，許亞芬厚實飽滿唱腔，兩人重逢的對唱，將似有若無的綿綿情意，展露無遺。
〈強徒登門〉、〈禍從天降〉：演述畢秀姑受劉子和玷汙，為獨佔秀姑，劉子和（張燕玲）與錢寶生（劉冠良）共謀下藥害死葛小大（郭員瑜），並嫁禍給楊乃武。面對劉子和藉避雨名號，脅迫畢秀姑就範，其間突如其來的畢秀姑內心旁白，顯得突兀。而隨著背景音樂渲染，皆讓觀眾深切感受秀姑的驚懼與慌亂。在面對秀姑衣衫不整，引發了葛小大猜疑而舊疾復發。郭員瑜能適切的表述丑角葛小大之憨厚老實。無計可施之下，鄰居好心前往楊府尋求楊乃武協助，誰知離府前一陣烏鴉叫聲，暗示了楊乃武此行的悲慘宿命。
〈酷刑串供〉：劉知縣在師爺慫恿以及劉夫人以死相脅之下，嚴刑逼供畢秀姑，並於花廳備審楊乃武。一首〔快七字〕盡數畢秀姑之不是。緊接著〔七字轉雜唸〕、〔雜唸調〕、〔七字調〕、〔怒罵〕、〔藏調〕、〔新運河哭〕、〔漢調〕、〔慢頭搖板〕等，將近十七支的曲調，精彩而豐富，如秀姑「拴指」後的〔新運河哭〕，如泣如訴，讓觀眾亦聞之動容。一場緊湊的公堂審案，成功收束上半場次。此處錢寶生的科諢調戲，適時發揮了嘲弄官府黑暗之功用。如介紹自己時：「『錢』是大人小孩都愛用的錢，『寶』是寶貝的寶，『生』是我生你的生。」又如師爺串供錢寶生，要錢寶生誣陷楊乃武，錢寶生則感謝調弄說：「我這條命那存在，以後你看病就免錢。」其中林祉淩扮師爺一角，反成為冤獄最主要的關鍵人物。然而過度的情緒張力與言語，讓師爺略顯輕浮，即便刻意面帶「歹心惡毒」，卻反到出現幾分滑稽之感。
下半場〈姊弟情深〉、〈刑場救弟〉：楊大姐不忍親弟身陷囹圄，前往獄中探視，並決定寫訴狀為其洗刷冤屈。姐弟獄中相見，以〔都馬調〕為主曲，包括〔都馬哭〕、〔都馬慢中緊〕、〔都馬搖板〕等變調，適時利用曲調變化，展現姐弟深厚情誼。林顯源以乾旦反串楊大姐，整體演出穩重細膩，然獄中寫訴狀時，顯然在情緒拿捏上過於滿溢，且動作略顯誇大急躁，讓情感鋪陳產生中斷，甚至引發觀眾笑點。又〈刑場救弟〉是下半場重要亮點之一，楊大姐為拯救楊乃武，一狀告到恭親王府，恭親王則以欲遞訴狀要先「落油鼎，摸金錢」，若手不被熱油燙傷，方能翻案重審。此乃歌仔戲經典「站頭」之一，是公堂戲常見橋段，如《按君審太保—告御狀》亦可見。【2】此橋段為繁重之「作工戲」，著重於手入油鼎時的內心爭扎與驚懼，在妝扮上必須小露半肩。演述時，楊大姐先下場改扮，不過時間稍久，讓原本熱鍋中的乾冰，已消去大半。然而「乾旦」的「三探油鼎」，表情細膩到位，身段張力十足，即便動作有時略顯阻礙，然瑕不掩瑜，依舊獲得滿堂喝彩。
〈暗室訴情〉：恭親王假判二人死刑，將二人關入同一囚室，並從旁觀察二人互動。此乃本戲之高潮所在，被判死刑的楊乃武終於能當面詢問畢秀姑何以要誣陷於他。心灰意冷的楊乃武，將不滿情緒傾洩而出，甚至豁出去要乾脆與秀姑做真實夫妻，何以本是前途似錦，卻淪落至此，楊乃武既怨亦哀。〔七孟生〕、〔天倫夢斷〕、〔都馬調〕、〔七字清板〕、〔七字搖板〕、〔七字散板〕等曲調，字字句句，控訴著這段無緣又充滿不公不義的情愛。戲中特別邀請廖文雪擔任恭親王角色，其天真自然的演出技藝，不僅延續歌仔戲「做活戲」之生命力，更表徵歌仔戲薪傳之意蘊。
〈朗朗見青天〉：恭親王「懲兇除惡」，二人沉冤得雪。公案劇最精彩的地方，莫過於主角如何被「冤枉陷害」，以及壞人如何「惡有惡報」。見惡人受懲處可以滿足觀眾的補償心理，然戲中並未能妥善處理「懲兇除惡」之環節，僅透過恭親王輕描淡寫陳述每個人的罪狀，實為可惜。最終收尾略顯草率，如在恭親王收束個人審判結果時，畢秀姑與師爺二人較晚出場，應多注意。
本戲在音樂曲調編排上，以傳統歌仔曲調為主，不僅回歸原始內臺歌仔戲樣貌，飽含情感之溫潤與渾厚嗓音，亦能符合劇中人物情思，以及貼切表述劇情發展。然當日演出鑼鼓聲響過大，不僅掩蓋其它文場樂聲，甚至於演唱者聲音有時亦混雜不明。整體舞臺設計，吊掛式之佈景，讓場景華麗而霸氣，突破傳統戲曲舞臺單一性，以及科技影像之投射，改以懸吊巨幅手繪布幕，包括村鎮的「河邊山巒」、秀姑的「葛家民厝」、楊乃武「舉人官邸」、劉知縣「後堂花廳」、以及公堂審案「明鏡高懸」、互訴衷情「監獄牢房」等，重現了內臺歌仔戲之榮景。【3】然而排場變動繁複，致使場景換置頻率過高，也因此造成換場時間不足的問題。本戲另一個值得注意的特殊性，是經典「站頭」的程式化演繹，這些經典站頭可隨劇目性質，適時穿插於戲中演出，楊大姐救弟的「落油鼎，摸金錢」即是。
酒是越沉越香，戲是越磨越精。「2019再現看家戲」系列，「許亞芬歌子戲劇坊」特別聘請廖文雪老師口述當年「黑貓雲」《楊乃武與小白菜》之經典站頭。秉持「淬鍊經典」精神，使經典劇目重現舞臺，並透過「以藝為師」傳薪，結合老中青演員，共舞戲曲藝術精華。黑貓雲（許麗燕）正是許亞芬母親，也讓此次演出別具深意。面對劇目情節不斷創新，劇場文化不斷求奇，復歸內臺歌仔戲的古樸技藝與典範套路，定能讓歌仔戲未來發展，擁有更豐厚的生命力量。
註
【1】 紀慧玲，〈演員丰采猶勝戲文《楊乃武與小白菜》〉：「歌仔戲復歸演員劇場，此乃活戲最大意義，也最引人沈思迴旋之處。」。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3210）
【2】 參考「2019再現看家戲」「明德少女歌劇團」〈經典「站頭」專場〉。
【3】 劉南芳，〈建構台灣歌仔戲的「中型劇場」–談談現階段台灣劇場歌仔戲的發展〉：「『內臺歌仔戲』在一九二○至四○年代間受了『上海京班』和『福州班』的影響，慣常演出有『機關布景』的『連臺本戲』，當時劇場的設置以透視畫法的繪畫軟景為主，搭配著同樣的繪畫硬景片，構置出『廳堂』、『房間』、『金殿』、『花園』……等場景，並強調配合聲光的『變景』，由此發展出一系列的『胡撇拉戲』，成為內臺歌仔戲的一大特色。」（http://twop.fhl.net/issue/issue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