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別最容易之處,不過轉身離開—《愛的落幕》

道別最容易之處,不過轉身離開—《愛的落幕》

道別最容易之處,不過轉身離開—《愛的落幕》

  • 2020-01-08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李欣怡                                                                                                                                                              

演出團隊:台南人劇團

觀演時間:2019年12月07日(六)14:30

觀演作品:《愛的落幕》

觀演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劇照來源:台南人劇團臉書粉絲專頁

 

 

當愛情走到了無以為繼的時候,要怎麼說再見?透過《愛的落幕》一劇,我們看到的不是愛情的盡頭,而是心中還帶著愛卻無法再繼續的絕望與拉扯,透過看似喋喋不休的指責與言語攻擊,隱身在激烈衝突之後的,卻是對愛情的渴望與內心深處的無能為力。

 

《愛的落幕》是法國導演帕斯卡.朗貝爾(Pascal Rambert)編導的作品,劇本本為兩位法國知名演員奧黛麗.柏奈特與斯坦尼斯坦尼拉斯.諾德艾量身打造。此次在臺灣的演出,從角色名字的設定就讓人無法與演員切割,由竺定誼扮演的「小竺」和蔡佾玲扮演的「小俏」,毫無預警地帶著貌似劇本的冊子和水壺進場開始表演,讓觀眾無法將演員個人特質與身分完全排除在角色之外,彷彿一同置身在排練場內。而當戲劇進行時,「小竺」偶爾也冷不防地對著觀眾席質問「小俏」將兩人的衝突演成了一齣戲,公開在世人面前,這樣的爭論看似日常,卻意外地讓觀眾看得有些心驚,在我們眼前的究竟是一場戲還是一個事件現場,提醒著觀眾我們正在目睹一場分離,見證一段破碎的關係,而我們卻也跟劇中人物一樣無能為力。

 

《愛的落幕》是由兩段詰問構成,上半場由「小竺」對著「小俏」發洩自己的情緒,下半場「換邊發球」,轉為由「小俏」對著「小竺」的控訴一一回擊。像打一場對決的球賽一樣,劇中角色盡情地將自己的感受向著對方傾洩而出,另一人則根據話語的內容做回應,中間有些肢體的攻防,雖然沒有對話,仍感受得出關係裡的緊張與對立。嚴格說起來,這並不是兩段獨角戲,而是兩人各自在絕望中的吶喊,言語就像刀劍般銳利地往對方心中射去,在一段段看似沒頭沒腦、毫無邏輯的獨白控訴裡,吶喊的都是不再彼此相愛、但對愛還有著深深依戀的痛苦。

 

在這段看似爭吵又不是爭吵的攻防裡,中場前竟穿插有兒童合唱團出場練習,讓觀眾暫時出戲,使舞臺回歸到排練場的現實與情感的斷裂。這樣的抽離顯得突兀,卻又讓人在緊張對決中,感受到中場休息與沉澱的必要。連珠炮似的攻擊,累的不只是說話的口,還有言語無法表達的複雜情緒。而兒童合唱團的出現,也讓觀眾旁觀看戲的心情稍稍放鬆一些,原來舞臺上的都是幻覺、都是戲,都要停歇一下的。然而,一曲童音的〈送別〉或許導演選得無意【1】,卻讓在場的人都聽得忍不住嘆息。由孩童口中的所吟唱的〈送別〉是那麼的輕盈寫意,天真無慮,但在已經無法相愛的人耳裡聽來都像是嘲諷或是訕笑,這樣反差的安排更凸顯好好地說再見竟是如此的不易,想好好放下過往、轉身離去前,仍然被「愛的回憶與感覺」糾纏折磨到心碎不已。

 

這個作品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語言永遠無法精準地描繪人心中的複雜情感。舞臺上只有兩個角色,只使用語言發動攻勢,是最根本也最直接的溝通工具。但不管是「小竺」理性控訴與詞藻堆疊豐富的語言,或是「小俏」霸氣豪邁、針針見血的回擊與指責,那沒說出口的、或說不出口的,卻在彼此存在的空間裡迴盪著。如果沒有愛,人們不會那麼用力地想證明自己的心;然而,正是因為心無法以言語精準地描繪,言語所能傳遞的在聽者的耳裡往往已不再是心之所向,我們就只能繼續在誤解中摸索愛的樣貌。

 

戲劇,也是大量使用語言為工具的表演藝術,演員扮演角色的同時,也要揣想角色的內心動機與性格特色,這些都不一定可以透過語言表達清楚,卻仍只能透過語言、肢體動作與觀眾溝通。大部分的時候,觀眾靜靜地坐在臺下,根據角色的情緒起伏給予相對應的回饋。《愛的落幕》不也是一個劇場空間的縮影,觀眾與演員共處在一個時而對話、時而對立攻防的關係裡,相互地(偶而沉默地)向對方丟擲最直接的話語,還有更多無法在言語系統裡找到對應字彙的情感,就在空氣中迴盪著,只能感受體會。舞臺上的愛情看似落幕了,但與觀眾的對話還沒有停止,這樣是算是告別了嗎?愛情真的走到盡頭了嗎?當劇場的燈光亮起,舞臺上的衝突真的解決了嗎?看完舞臺上被拆解的愛情,觀眾還能繼續相信愛情嗎?《愛的落幕》讓人看見另一個面向的愛情,無以名之的痛與傷,也讓我看見劇場裡的現實,總有人可以往前走,有人卻耽溺其中。忍不住讓我想起,道別最簡單的步驟就只是轉身離去,但在轉身之前,有多少情緒在翻騰、攪擾,甚至是需要控訴、和解的衝突,卻是言語完全無法清楚說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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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筆者參與當天演後座談(2019/12/07),有觀眾提問選擇〈送別〉的意義為何。助理導演蔡志擎表示,導演朗貝爾一開始並不瞭解中文歌詞的意義,選擇〈送別〉僅是因為旋律動人且傳唱度高,後來瞭解了歌詞意義後,發現歌曲本身意外地與劇本相襯,便繼續沿用這首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