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凡入聖‧天堂三寸－榮興客家採茶劇團《地獄變》
- 2019-05-25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 沈惠如
演出團隊：榮興客家採茶劇團
觀演時間：2019年4月21日（四）14:30
觀演作品：《地獄變》
觀演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劇照來源：榮興客家採茶劇團臉書粉絲頁
今年三、四月間，剛好有兩齣名為《地獄變》的戲曲演出，大稻埕戲苑第六屆青年戲曲藝術節，兆欣X候青藝團的實驗京崑《地獄變》，改編自芥川龍之介的小說，原著內容大意是驕奢淫逸的堀川命良秀畫一扇「地獄變」屏風，良秀苦於畫不出一位嬪妃在烈焰中的痛苦神情，請堀川提供真實情景。堀川答應了，但是他焚燒的是被鎖鏈捆綁的良秀的女兒。良秀在目睹女兒慘遭火刑驚心動魄的一幕後，臉上竟露出喜悅的神情。地獄變屏風如期完成，眾人皆為屏風的技藝高妙所懾服。不過第二天晚上，良秀便在屋子裏懸樑自盡了。小說透過極端的人間悲劇描寫了權力與藝術的對峙，反映了善良老百姓受邪惡統治者暴虐的對待，進入瘋魔狀態，頓成人間煉獄；另一方面，也真實表現出芥川的創作態度：「為了寫出非凡的作品，有時難免要把靈魂出賣給魔鬼。」
而榮興客家採茶劇團的《地獄變》，移植自閩劇福建省閩劇院吳永藝、陶閩榕所編的《丹青魂》。在2007年曾於國家劇院演出，這次再重新整編劇本，並由彭俊綱導演，更名《地獄變》演出，仍是講述唐皇令吳道子（蘇國慶飾）在景公寺東壁畫《地獄變》，並張榜招天下高手在西壁畫《淨土變》。因吳被尊為畫聖，多數人不敢應招，惟民間畫師皇甫軫（陳思朋飾）揭榜。皇甫軫才華橫溢，吳既愛又畏，以致心煩意亂，幾度自毀畫稿。時寧王與趙國公互相打賭，分別將賭注押於東壁、西壁。吳道子之徒張少峰（胡宸宇飾）愛慕師妹吳芳霓（江彥瑮飾），見芳霓心儀皇甫軫，心生妒恨，便投靠寧王，耍弄詭計，陷害皇甫軫。吳道子昧於私心，誤成幫兇，致皇甫軫險遭陷害。後吳道子十分悔恨，終在危難之際救了皇甫軫，並憤而將王公貴人及自己畫入地獄之中。而皇甫軫則將凡夫俗子及吳道子畫入天堂之內。
這兩個故事中，畫師都苦於畫不出地獄的模樣，因而出賣了自己的靈魂，一個犧牲了女兒，一個妒心大起險些鑄下錯誤，他們最終都覺悟了，原來地獄就在人間，周遭威權者的嘴臉以及自己心性中的黑暗面，都是地獄景象，不假外求，便可繪出「地獄變」，其主題昭然若揭、異曲同工。
「地獄變相圖」是由唐代畫聖吳道子首創，有感於當時盛唐富庶，導致社會人心奢侈、墮落，於是在長安景雲寺作此壁畫，觀者摩肩接踵，大家都不再做失德的事，頗具教化功績，可惜此畫作毀於歷代戰火，終致失傳。而後世文學家、劇作家，發揮這個主題概念，也等於替吳道子傳承善念。
榮興客家採茶劇團《地獄變》的另一個主題，即是「愛才」與「妒才」的辯證。吳道子的女兒吳芳霓本欲用激將法讓遲疑不前的師兄少峰揭榜競畫，豈料初生之犢皇甫軫搶先一步，芳霓幾度接觸皇甫軫，發現他才華橫溢又有個性，於是因惜才而芳心暗許，甚至不惜衝撞父親。畫聖之女展現了雍容大度，反觀吳道子卻在後輩的威脅下逐漸迷亂心智，於是給了妒火中燒的少峰可乘之機，亦欲陷害皇甫軫。好在在清醒的旁觀者（書僮）幫助之下，吳道子及時醒悟，樂意傾囊相授，也終於完成精彩的畫作。
這也不禁讓我們聯想起傳統戲曲在現今的處境。「後繼無人」是最大的隱憂，因此近年來國光劇團努力提攜後進、唐美雲歌仔戲團「母雞帶小雞」，此番榮興客家採茶戲團的演員，包含了「老中青少四代的資深藝師與年輕新秀，老幹新枝同臺演出」【1】，正是體現了這個傳承價值。也誠如團長鄭月景所說：「榮興客家採茶戲團迄今已培育出無數的皇甫軫，他們歷經多年的砥礪琢磨，終可成為客家戲曲新一代的掌舵者。」【2】
地方性的劇種成為大戲躍上大舞臺，通常會有精緻化取代了劇種特性的疑慮，歌仔戲亦是如此。然而二十多年來榮興客家採茶戲團的表現有目共睹，以《地獄變》的演出來看，音樂上仍保有客家戲曲中的山歌、採茶、九腔十八調等，而戲劇文本則是將閩劇版的《丹青魂》【3】場次加以更動，如第一場「競畫」，一開始便讓趙國公與寧王打賭，把壁畫競賽當作是權貴的一場遊戲，唐代賭風甚盛，寧王曾因賭鬥雞輸了趙國公，現在又決定賭壁畫，藝術家與百姓都成了貴族們的工具，甚至為了要贏，不惜耍弄心機，結合張少峰，陷害皇甫軫，險些讓畫聖墮入陷阱，所以畫聖最後將王公貴族畫入《地獄變》，即是呼應這種人間亂象。
又吳道子之女吳芳霓，出身藝術世家，才貌家世俱足，只是她與師兄少峰自幼相處，情誼自是不同。競畫一事其實正是少峰露臉的機會，因此當張少峰遲遲不敢揭下皇榜挑戰父親時，芳霓為了激勵他，甚至拿自己的婚姻做賭注，怎奈猶豫不決的少峰仍是晚了一步。女性的勇敢與識才，是這個故事裡一盞明燈，映照出男性世界中的黑暗面。
這齣戲裡另一個靈魂人物，是陳怡如所飾演的書僮仲安，這個腳色從中穿針引線，使較為枯燥的繪畫思辯變得靈活有趣，與一般戲曲裡的書僮不同的是：他不僅不是龍套，還是故事中極為關鍵的人物。做為畫聖的書僮，他對繪畫也很了解，甚至也在學畫，與主人討論繪畫可以頭頭是道，更重要的是在寧王與少峰商量陷害皇甫軫時，他趁機抽換了《洛神賦》真跡，使皇甫軫逃過一劫，簡直是聰慧靈巧的小精靈。仲安是個頗有難度的小角色，不僅跨行當（由花旦扮演），還要準確生動地穿插客家俗諺，提醒觀眾正在看客家戲。他聰明伶俐、天真活潑、心直口快、純樸善良，又能察言觀色、揣摹主人心思，偶爾耍耍小心眼，十分討喜。例如他隨著老爺夜裡偷窺皇甫軫的畫時被皇甫軫撞見，他連忙說：「我老爺可不是特地來看你的畫，你千萬別得意！」看似童稚純真的言語，卻點明了吳道子的真實意圖；「老爺，教他兩手，要不他不知你這畫的厲害！」、「你這人，我老爺一說你就爭辯，滔滔不絕講個沒完，到底是我老爺教你，還是你教我老爺？」、「老爺，不能讓他畫贏，又讓他講贏了，他是想奪你的畫聖寶座呀！」幾 句孩子氣似的話語，又點明了吳道子的複雜心態，腳色設計十分成功，怡如的詮釋也貼切自然。
這兩齣《地獄變》演下來，讓我們對繪畫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有人執著於肖似，有人在情境之中偷渡意念，藝術創作的過程，都是一種折磨，有如置之死地而後生。總括而言，「地獄變」這幅圖是描繪人犯罪後在地獄受苦的情景；「淨土變」則是人積德之後在天堂享福的情景。吳道子回顧前塵，將自己與王公貴族畫入地獄中，象徵他對自己矛盾糾結心態的悔悟，而皇甫軫將吳道子與平民百姓畫入天堂，則是歌頌人性的光明面。人難免會有迷失，但只要及時警醒，或方寸拿捏得宜，則天堂自是不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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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鄭榮興〈天堂與地獄接在一念之間〉，《地獄變》演出節目冊，頁3。
【2】鄭月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地獄變》演出節目冊，頁4。
【3】閩劇《丹青魂》劇本見《新時期福建戲劇文學大系》歷史劇卷（下），中國戲劇出版社，1999年，頁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