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夢易,釋恨難 -《大神魃‧世界之夢》

解夢易,釋恨難 -《大神魃‧世界之夢》

解夢易,釋恨難 -《大神魃‧世界之夢》

  • 2019-06-24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 林哲立                                                                                                                                                         

演出團隊:拾念劇集

觀演時間:2019 年 05月 24日 (五) 19:30

觀演作品:《大神魃‧世界之夢》

觀演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

劇照提供:Mile End Photography 攝影;拾念劇集提供

 

夢是個人化的神話,而神話是消除個人因素的夢。【1】那若是由現代人所杜撰的神之夢又該如何而解?

 

《大神魃‧世界之夢》為拾念劇集超神話系列首部曲,2008年於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新點子劇展」首演,隔年縮減編制並精簡作品後參演法國外亞維儂藝術節,此次是根據縮減後的版本再調整後演出。《大神魃》雖由劇團自稱為南管神話劇,但更貼切來說,應可稱為取材南管戲元素的戲曲劇場。【2】整個作品雖有南管戲的特徵,然而音樂與唱詞的部份則大多重新編寫,旋律部份由南管的傳統曲牌為基礎,結合崑曲曲牌以及日本卡通主題曲等不同類型音樂元素。表演部份,除了身段來自七子戲稍作調整,語言選用也並非純閩南語,而有三種語言,歌唱部份為閩南語,話劇部份為劇團自創的神話語,以及最後重新創世所唱之歌為國語。除此之外,導演更加入了踢踏舞、操偶、以及面具等元素,除了傳統南管戲本身的審美特徵,舞臺美學更擴展至元素間的融合運用。

 

編導以夢來作為文本主體,雖能使劇情邏輯成立,但似乎也成為規避戲劇學檢視的手段。此劇僅僅由《山海經‧大荒北經》中一段關於天女旱魃的簡短敘述發想,並結合中國神話發展成一個全新的故事:天女旱魃幫助黃帝擊退蚩尤之後,遭眾神遺棄後的流浪之旅,然而其實是一場由沉睡在蓬萊的她所作的夢。劇中人物與地點的設定多與古籍文本有出入或是缺乏聯結性,劇情也顯得如導演概念「斷簡殘篇」般破碎。語言的選用乍看如前段提到的分明,但選用邏輯仍模糊不清,由大中華地區南方語韻自創的神話語,確實製造熟悉又陌生的疏離感,然而唱段或許是受限於唱腔而沿用閩南語,最後創世段落則有新世界與當代連結的意味,但三種語言的混用對於觀者而言缺乏統一性。

這樣邏輯性受質疑的作品,或許只能用夢來解讀。印度古籍《六問奧義書》的第四問中提到夢的概念,在夢中能經歷已見與未見,因此旱魃流浪之經歷無論真偽都能成立,書中又提到,沉睡時是所有的自我整合為一的時刻,【3】而旱魃腦內分身的自我對話,除了呼應奧義書中由於意識開始分裂而即將甦醒,也隱約與佛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理論有關聯之處。

旱魃的世界之夢,亦符合了神話中的英雄公式。坎貝爾(Campbell)在著作《千面英雄》(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中提出,神話普遍存在於世界上任何的人類文明中,其與儀式提供了使人向前推進的象徵符號,以抵銷那些存在人們淺意識的不安幻想,引用佛洛伊德的理論,那些存在於意識冰山底下無法化解的心靈動力,則轉化成夢。除此之外,夢與神話中普遍存在的基本形象,來自於榮格所提出的原始意象,也正是神話中英雄所克服的,因此神話與夢雖然不同,其顯示的問題與解決方法是具有普世性的。【4】若藉由Campbell的理論解讀旱魃之夢,旱魃經歷了與眾神分離、流離神州大地、帶回金烏羽毛沉睡、重新創世四個階段,正是離去、傳授奧義、歸來的迴圈,而夢中所欲克服的原型:河伯或許是對於關係的渴望,刑天可能是復仇的慾望,精衛應是永遠填不滿的恨意,而金烏羽毛則是重生的希望。

 

此戲融入了許多跨界元素:踢踏舞、面具、偶戲,然而素材間的整合倒是運用得宜,特別是劇場中聲響的部份非常敏感且細緻。聲響在這個作品中,可大致分為人聲跟器樂:人聲部份即使說著既陌生又熟悉的語言,但演員無論是在演唱或是演說時,聲情的傳遞清晰,具有層次、張力及感染力,然而或許在學習神話語時,演員是使用英文標註,因此能聽到一些英文的氣音結尾發音,例如:t、k,有些許的突兀;器樂部份,樂師的演奏十分細膩,無論是在烘托劇情、伴奏、銜接換場的部份,都與演員有很流暢密切的搭配,再加上傳統戲曲天生的張力,使整場演出的聲響具有生命力,十分迷人。踢踏舞的部份利用舞鞋打出的節奏,表達角色內心的複雜情緒或者戰爭的激昂情感,另一方面則補足了南管較缺乏的擊樂部份,豐富了音色與節奏感。

 

面具與偶戲的應用也是別出心裁。操偶的部份,偶本身設計成透過不同的排列形式即可以成為河伯及刑天,操偶師聯合操縱同一角色的時候也十分有默契。面具本身具有許多功能,除了匿名性、中性化,在儀式中更具有使人轉化成神靈而免於遭受非議的作用。【5】由於此次只有三個演員,必須一人分飾多角,著色的臉龐以及相似的服裝提供了中性化的功能,進而運用面具的特性,除了能使演員快速進入角色,也營造了神祉的形象說服觀眾。

 

 「流浪?創世?還是繼續沉眠?」是旱魃的最終選擇題,然而編導也給了屬於他的答案:「孤身千萬年,寂寞難熬,我們不能總是只和自己對話。」【6】坎貝爾在書中提及重生的概念,跟劇中精衛與旱魃的對話形成有趣的呼應。精衛說,等這片海被填平時便能帶旱魃前往蓬萊,然而又說,祂的恨有多深,這片海就有多深,旱魃建議若不恨就不用填了,而精衛又答,祂為恨而生,若是不恨,那存在的意義也就蕩然無存。這讓我不禁想,是啊!若是不恨了,不就能獲得重生的機會?而重生後,便是新的開始。旱魃將一切都忘了,卻忘不了那些背叛與傷害,並因為無法忍受寂寞才選擇重新創世,然而放下過去造成的陰影,或許才能創造出一個也許更美好的新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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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约瑟夫‧坎貝爾(Campbell, J.)著,張承謨 譯,《千面英雄》(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頁14。
【2】 戲曲劇場定義請見:王安祈〈「戲曲小劇場」的獨特性–從創作與觀賞經驗談起〉,《戲劇學刊》9卷 ( 2009.01 ),頁103 ~ 頁124。
【3】 《六問奧義書》,網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62c2c13c0102wear.html。瀏覽日期:2019.06.20
【4】 同註1,頁1 ~ 頁31。
【5】 Sheppard, W. Anthony. Revealing Masks : Exotic Influences and Ritualized Performance in Modernist Music Theater,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1. P. 25 ~ p.28。
【6】 2019年臺灣戲曲藝術節《大神魃‧世界之夢》電子節目手冊,拾念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