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城市傾覆時，還剩下甚麼在微微發光？
- 2019-02-03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李欣怡
演出團隊：C Musical 製作
觀演時間：2019年1月11日（五）19：30
觀演作品：《傾城記》
觀演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在臺灣原創的劇場作品中，《傾城記》是少見的以社會推理寫實為主要訴求的音樂劇，內容描述某日市區發生一場縱火案，死者皆為年輕人，但與保險受益人並無直接關係。同時一位保險理賠專員李勛，意外地撞見一位被追殺的年輕女子王以寧，腿上有著獨特的藍蝴蝶刺青。之後在保險理賠的個案調查中，李勛竟發現這名女子同時也是縱火案的死者。撲朔迷離的案情由此展開，觀眾隨著李勛的調查，發現藍蝴蝶的秘密，也同時進入了如蜘蛛迷網中的困境與黑暗。
社會推理寫實的設定，是一張相當具有企圖心的網，除了暗示本劇企圖揭開某個不為人知的祕密之外，也同時直指這樣的秘密與我們身處的時代有關。在主線故事中，透過李勛的調查，發現了官商勾結的秘密勾當，開發新藥用以控制人的情感與思想，同時進行的副線情節中，也有學運抗爭政府的壓迫、仗勢的警方勢力、男主角李勛自己的中年危機和家庭問題……，等等，藉此導演想在舞台上壓縮出一個時代的縮影，呈現一整個世代的失落與焦慮。且這個城市既然無名，本劇設定便可套用在任何都會地方，泛指所有現代人都可能遇上的困境。
然舞臺上的陰鬱冷色調，錯落的鐵架與聲色場所的霓虹燈看板(酒吧、女體、KTV等)，這些符號所堆疊出來的都會意象，刻意地呈現疏離、耽溺的氛圍，將都會生活與縱情聲色做了連結，強調都會生活是陰暗的、片斷零碎的，甚至是腐敗的。
同時，這樣的場景設定也暗示著這是都會城市亟欲推翻的階級或掩蓋的汙點，女主角王以寧的母親曾經是妓女，為求翻身而將女兒交給秘密組織；同時秘密組織也吸收孤兒、流浪漢等，承諾他們一個翻身並實現夢想的機會，實則卻讓他們犧牲自己的性命成就陽明教主殷士陽的私慾。刻意呈現中下階層渴望改變的慾望，突顯出社會對這群人的漠視與疏離，在經歷了一切的殘酷之後，改變，成了不得不為之的手段。
本劇名為「傾城」，便是暗示了一場改變與革命。改變，是貫徹本劇的主題，一開始就在舞臺上的藍蝴蝶，便是「蛻變」的象徵，一個渴望從現狀破蛹而出的蝴蝶，正是象徵著這個城市的渴望改變，同時也暗示著這個城市正困在無法動彈的蛹當中，找不到出口。舞臺上，每個角色都有渴望改變的地方，也都期待透過自身的努力或尋求他人的幫助，為自己的生命找到出口。然蝴蝶的變化是種「完全變態」，也讓人聯想著若要進行這樣徹頭徹尾的變化，沒有先將自己纏裹起來，像是死過了一回，也無法換得完整的新樣貌。
儘管本劇揭示了改變的必要性，也暗指著眼下的都市生活並不是人們所能安身立命之處，但可惜的是導演同時佈下相當複雜的主副線情節，卻沒能完整地將所有出現在這個虛擬城市中的衝突與困境交代清楚。舞臺上的學運抗爭烘托著李勛的家庭問題，似乎是說明生活中衝突不斷，現代人已無力同時兼顧家事與天下事，但學運抗爭的議題卻不明確，觀眾可見學生與警方的對峙，突顯出了雙方對立衝突與政府的無理鎮壓，但除了將警方的形象刻版化(特別是舞台上穿著短褲黑絲襪跳著爵士舞的女警，更是刻意扭曲了執法人員的形象)或威權化之外，在情節最後並沒有交代學生運動背景與可能的發展。另外，補習班老師殷士陽的狂熱信徒們，將他造神成了一方勢力，但這位「人生導師」最後與這城市之間的後續關係，觀眾也無從得知。幕後更大的黑手，除了利用「政府」二字簡單帶過，粗略地將政府塑造成站在人民對立面的形象之外，並沒有清楚交代為何政府會是以這樣的立場聳立在人民面前。更讓人不安的是，從本劇一開始便揭露了改變的必要性，隨著真相一一破解，謎團一一打開之際，主要角色在最後卻都以死亡作結，徒留下李勛聲淚俱下的道歉，還有更多的謎團未解開，讓這樣推理懸疑劇留下讓人錯愕的收尾。
然作為一場音樂劇，這場演出是迷人的，演員的聲音與舞蹈皆成功地吸引觀眾進入這樣的迷霧中，隨著聲與樂的起伏，探索著任何一條線索，想找出隱藏在城市背後的黑手與壓制人心的黑影。而每個角色皆有特定的旋律、聲線增加觀眾記憶點，成功地串連每一個人物的形象。但或許也是因為音樂劇的表現，壓縮了表演的發展，在大量抒情的音韻、舞蹈演出下，故事的推展有時只能透過敘述來完成，例如：王以寧的身世與夢想、殷士陽傳奇性的崛起……，等。這樣的手法並不少見，但在本劇同時有許多謎團(主副線情節)需要解答的同時，上半場鋪陳得細膩，下半場卻讓人覺得解答得有些匆促了。
雖然如此，《傾城記》依然是相當令我耳目一新的作品，風格強烈，獨樹一格。名為「傾城」，這城市的確是被一名年輕女子所傾覆翻騰，然她所傾覆的不只是一座城市而已，而是人們所信仰膜拜的、那隻藍蝴蝶所象徵的「希望」。然而，女子不是救世主，而是當權者亟欲掩蓋的醜聞與失誤，她的身體成了揭發官商勾結的汙點證人。亟欲逃脫困境的王以寧，就像困在蜘蛛網中的蝴蝶，動彈不得，為了救她的母親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當蝴蝶殞落，只剩大雨滂沱，人們生命的困境依然沒有得到解答，階級沒有被顛覆，疏離的城市意象依然凌亂地閃耀著光亮，「希望」似乎黯淡了下來，城市又回到了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