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生離,已成死別 –《李慧娘》的絕戀悲歌
- 2019-08-10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 沈惠如
演出團隊:國光劇團
觀演時間:2019年07月07日(日)14:30
觀演作品:《李慧娘》
觀演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劇照提供: 國光劇團提供
戲劇是一門「當下」的藝術,演員、氛圍、故事、環境都足以影響演出評價, 不僅只是「戲」的本身;即便是同一個演員演相同的戲,每次也都會有不一樣的效果。此次演出的《李慧娘》,是「再見禁戲」系列六場演出之一,本身即因「禁戲」而話題十足,再加上這檔戲的海報主視覺即是林庭瑜飾演的李慧娘劇照,雪白的服飾加上冷峻堅定的眼神,極具神秘感,更令人想一探究竟。這次的《李慧娘》,比起多年前鬼.瘋系列的《李慧娘》,在宣傳、包裝上便多了一層吸引人的元素。
《李慧娘》本就是個生命力極強的戲,文革初期被列「三大毒草」【1】之一,後雖平反,但在臺灣又因「匪戲」而被禁。然而至今仍未失傳,便是因為她豐富多變的表演內涵所致。
《李慧娘》原為崑劇,是上世紀50年代孟超改編自明代傳奇《紅梅記》。《紅梅記》是雙線進行的故事,另一女主角為盧昭容,但在改編者筆下將重心移至李慧娘。事實上,從清代以來的折子戲就有此傾向,《綴白裘》中有〈算命〉一齣,為傳奇第十一齣〈私推〉,女主角盧昭榮請算命先生推算裴生在賈府遭遇如何,表演重點是算命科諢。《集成曲譜》訂有〈脫穽〉、〈鬼辯〉兩齣,戲份則完全集中在李慧娘身上。到了清末,崑劇所能表演者只剩下一齣,即是〈鬼辯〉,見陸萼庭《崑劇演出史稿》的〈附錄:清末上海崑劇演出劇目志〉。〈鬼辯〉一折經過文人與民間藝人的改造,已與周朝俊原著不同。
傳奇本裴禹、李慧娘、盧昭容雙主線結構仍保留在曲牌體聲腔劇種當中。如川劇高腔《紅梅記》,但是有特色的折子戲,仍然偏向李慧娘這一線,例如〈放裴〉是一折歌舞並重的生、旦戲,其中裴禹在驚慌失措中摸釵、尋鞋和李慧娘引裴禹逃跑的舞蹈、吐火特技的運用、裴禹影子的出現等,充分展現川劇的表演藝術。而在板腔體劇種當中,盧昭容逐步淡化為配角,最後消失不見,李慧娘成為當然的女主角,鬼戲〈幽會〉、〈放裴〉成為全劇的核心,連崑劇的新版本,都裁去盧昭容一線。
這種以李慧娘為單一主線的狀況可追溯到梆子戲《遊西湖》。除了花旦、小生之外,三花臉扮演的殺手廖瑩中,有在黑夜裡一手執火把,一手執刀追殺裴生的大量撲跌動作,〈殺生〉一場還有李慧娘的吹火特技,十分可觀。【2】
京劇版始自於小翠花,他在上海更新舞臺推出《紅梅閣》,按着梆子的路線演出〈遊湖〉、〈陰配〉、〈救裴〉。在臺灣,戒嚴時期戲迷「偷錄匪戲」,趙燕俠、李玉茹各有版本,後來空軍大鵬劇團徐露、紐方雨依趙燕俠錄音自創身段,演出雖轟動,但隨即遭禁。1981年胡芝風戲曲電影問世,2009年王安祈老師修編劇本由王耀星演出,10年之後由新秀林庭瑜接演,並請來中國京劇院陳淑芳老師教授。
在經過如此坎坷的經歷,以及眾多藝術家的淬鍊,造就了這齣戲,相對而言,年輕的林庭瑜為了演出此劇,壓力一定不小。先不論表演,光就李慧娘情感的揣摩拿捏,就有一番曲折。身為賈似道最寵愛的侍妾,李慧娘並非甘之如飴的,劇本設定她的上場詩為「侯門一入深似海,薄命半點不由人」,已暗示她的哀怨,所嫁非人的無奈,使她在聽聞裴舜卿的諷刺詩時竟然喜形於色,也種下了欽慕的種子,後來賈似道怒擲詩帖、拂袖而去,慧娘則偷偷撿起詩帖,藏於袖內。這個舉動暴露出慧娘把自己推入險境而不自知。她不似楊素身邊的紅拂女,深夜大膽投奔李靖,她的性格溫順,只能偷偷戀慕,無法有積極作為。
壓垮她的那根稻草,是那一句「美哉少年」,一個她傾慕已久的有志才子出現在她面前,竟然是個俊美書生,那脫口而出的驚呼,洩露了心中的秘密,殘暴自私的賈似道哪能容忍?慧娘自跳深淵、難以挽回,直到被逼入死境時,她才向判官喊冤,然而她的目的不是復活、不是報仇,而是要救被軟禁的裴舜卿。作為人的她卑微恭謹,作為鬼的她則豁了出去,此等心境轉折,完全體現在〈鬼怨〉一場,「鬼步」固然呈現鬼魂的飄忽,但內心急切的鬼魂,在鬼步的展現上,就有了些變化。李慧娘身上一襲白色披風,承載著這樣的心情,鬼步本為上半身不動,下半身要以細碎步伐展現鬼魂的幽怨飄渺,但此劇適時地擺動披風、增添飄飛感的設計,便是凸顯出慧娘的心急如焚。庭瑜小小年紀,或許還沒有太多情感上的體會,但借助老師傳授的身法步,倒也精準的表達了腳色應有的神情姿態。
1962年,四大名旦之一荀慧生曾在〈漫談《紅梅閣》的表演技巧〉一文中提到「為了渲染劇情,增強氣氛,在演出中運用豐富的表演技巧是必要的,但是無論哪種表演技巧,都必須與劇情緊密結合,表演出來要讓人覺得合情合理。」【3】李慧娘的演出,要拿捏的就是:鬼是無形的、虛無飄渺的,戲臺上為表現鬼的行動所用的「旋風步」,配合跑圓場,要有一種拂風擺柳的感覺。不管是大圓場或小圓場,都不須太圓太規整,以區隔人鬼的不同。
《李慧娘》複雜的表演技巧集中在〈放裴〉〈救裴〉這兩場,旦角採用「吹火」或「噴火」,小生採用跌撲等動作,增加緊張的氣氛。旦角吹火時一方面要顧到身段優美,另一方面嘴含松香捲難免鼓鼓的,也要適時遮掩。吹的時候跟拿火把的廖瑩中要保持距離,既不能太近製造危險,又不能太遠吹不到,這些都需要純熟的技巧和絕佳的默契,此次演出,林庭瑜技巧掌握得好,但因小心翼翼避免出差錯,讓人感覺到有所停頓,也為之緊張,不過這已經很難能可貴,假以時日自當更加熟練。至於飾演裴舜卿的王佩宣,甩髮、跪步、搶背、吊毛、屁股坐子樣樣做足,可見下過苦功,值得嘉許。
第七場〈慘別〉,是最賺人熱淚之處,裴舜卿怕慧娘回去會遭責罰,故邀她遠走天涯,「你我既曾患難同當,自可終身相伴。裴舜卿此言絕無虛假,我是一片真心、敬愛慧娘。慧娘之恩、山高水長,裴舜卿真心、天日可鑒。」如此赤誠告白,慧娘怎不動心,然而此時慧娘不得不說出自己已然為鬼魂,她開口呼喚「裴郎」,確定以身相許,但「自恨已是黃泉客,難效人間鳳求凰」,在說明自已身世遭遇後,只能飄然遠去,徒留悵恨。由於戲本身就感人,兩位演員演來也頗為動容。
此劇飾演明鏡判官的劉育志也很稱職,他雖不需大跳判,但與小鬼們合作無間的搭配,以及配合此劇所做的吐火、翻桌等高難度身段,都做得很到位。此劇的表演雖從川劇、梆子腔借鑑而來,但因每個劇種都有自己的特性,因此吸收精華、化為獨特的京劇色彩,應可稱得上是鬼戲中的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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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三大毒草」分別為《李慧娘》、《海瑞罷官》、《謝瑤環》。
【2】參見李元皓〈從《紅梅閣》的舊瓶看《李慧娘》的新酒:戲曲表演與政治
變遷的個案研究〉,《民俗曲藝》164 期,2009年6月,頁5–43。
【3】參見荀慧生〈漫談《紅梅閣》的表演技巧〉,《戲劇報》第四期,196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