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 –《釧兒》

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 --《釧兒》

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 –《釧兒》

  • 2019-07-05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李欣怡                                                                                                                                                              

演出團隊:躍演VMTheatre Company

觀演時間:2019年6月1日(六)19:30

觀演作品:《釧兒》

觀演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大劇院

劇照提供:躍演VMTheatre Company 提供

 

 

走過2015年在衛武營榕園戶外公演的《釧兒》,在2019年歌劇院演出時更增添了不同的風貌。走進劇場,燈光、舞臺都更精緻化,舞蹈、音樂的編排也更細膩,演員人數多達二十人以上,群唱群舞時畫面豐富震撼,規模之大足見編導音樂設計等等的企圖與野心。而這樣恢弘的企圖與野心說的卻是個溫柔、令人酸楚的故事,透過一段大家都不願意提及的過往,悠悠地訴說著對已逝情感的傷懷、對傳統技藝黃金歲月已然不再的感嘆,以及對這塊土地上強韌的生命力,所存的希望與尊重。

 

《釧兒》一劇的主軸是「承諾」,英文劇名Reed Unbroken 更是直指劇中劇裡薛平貴與王寶釧定情的草戒指,也同時是劇中人物阿強與釧兒兩人約定終身的信物,以「結草銜環」的暗喻,說明彼此信守盟約的愛情與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恩情。然而,在愛情的盟約之外,更多的卻是期盼將傳統技藝振興與傳承的承諾。本劇一開始便是以大拚臺的形式,對比出傳統外臺歌仔戲已不敵聲光絢麗、性感熱情的鋼管女郎秀,儘管有振奮人心的九天民俗技藝團吸人目光,但傳統歌仔戲終究在市場機制的選擇中逐漸黯淡了下去。整齣劇也就在找回失去的愛情記憶與過去傳統文化的榮景中施展開來。

 

就劇情結構來說,愛情的鋪陳似乎稍嫌簡化,甚至還有些頭重腳輕。一位徘迴生死兩茫的釧兒(張芳瑜飾),回到陽間只為了當初所許的諾言,希望幫助當年因受傷失憶的阿強(呂承祐飾),再度找回對愛情與歌仔戲的回憶。然就劇情的安排來說,整個上半場只看到阿強自苦煎熬、情緒高張,釧兒徘徊陰陽兩界、有苦難言,劇情一直到下半場才對觀眾解開兩人的過往之謎,快速交代兩人的關係,阿強很快地恢復了記憶,找回了熱情,釧兒任務完成而離去。這樣的安排讓兩人的角色都略嫌單薄、不夠立體。特別是釧兒的角色形象,更像是執念深切,無以渡化的靈魂,與傳統民間傳說中為情、為仇、為了斷不了塵緣的「女鬼」形象相去不遠。然而在臺灣音樂劇中出現了這樣穿越生死界的設計,還是很令人耳目一新的,劇場想像的空間更大了,說故事的方式也更豐富了。

 

但除了愛情,本劇用力最多的地方卻是對於外臺歌仔戲的沒落有著很深的感觸。除了一開始的大拚臺與酬神廟會便已佔去了不少演出的篇幅之外,劇中人物討論著歌仔戲接班的困難、傳承的辛苦、商業機制下的生存焦慮、甚至還有家業不傳外姓人的家班文化(玫瑰身為繼女,就算是有心也無法傳承家班),這個曾與人們的信仰、文化、社會習慣息息相關的歌仔戲,終究要面臨到難以為繼的挑戰。換言之,在一個找回愛情記憶的過程中,本劇也在試圖找回臺灣人的集體記憶,希望重新回到外臺歌仔戲華麗迷人的黃金歲月。然而,與其說是想尋回臺灣文化的集體記憶,更可說是面對新文化、新潮流鋪天蓋地的侵入感到焦慮、甚至抵抗。讓傳統外臺歌仔戲產生生存危機的並非是豔光四射的歌舞團,而是對於新式娛樂媒體的介入、觀眾品味與生活習慣的改變。傳統文化似乎在新的娛樂產業中失去了定位,因此透過劇場的再現與演繹,就像釧兒的鬼魂一樣,就算是跨越生死兩茫也要喚回大家對過往的回憶與熱情。

 

本劇最具挑戰的部分,或許就是跨劇種、跨語言的演出形式。歌仔戲是劇中最重要的演出形式,演員除了聲腔須到位,身段也需要調整,在劇中的表現雖不至不理想,但總覺得可以更有說服力。此外,國台語發音咬字的位置不同,演員須來回調整唱腔,也是有相當的難度。張芳瑜的聲音清亮穿透力強,但或許是歌曲設計的需要,她常有需要拉長音、高音的表現,也會有斷句換氣斷在不太通順之處。另外,每個演員的聲線與聲音表現各有所長,但遺憾的是音樂設計未能烘托演員特色或表現,彼此未能好好地協調與配合,合唱需表現氣勢或情緒時,總有各唱各的、相互拚場炫技的錯覺。舞台上傳統戲曲與歌舞團熱鬧拚臺著,演員同時也在兩種表演形式中轉換拉扯著,一來一回也找不到如何為這樣的演出形式定位。

 

在智利詩人聶魯達(Pablo Neruda, 1904-1973)在他的詩〈今晚我可以寫下最悲傷的詩句〉中有一句「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情傷之所以煎熬難耐,就在於揮之不去的深刻記憶銘刻在心底,就算想要逃避放棄,也總會有被喚醒的時刻。在《釧兒》中,不管是逝去的愛情或是榮景不再的歌仔戲,都無法真的從生活的日常中被抹去或取代,也無從遺忘。在戲的最後一曲〈天空藍了〉暗示著雨過天青,與過往和解的釋然與平靜,但傳統文化的挑戰仍在、新舊文化的拉扯也在,當然對歌仔戲的感情也在、對臺灣的愛更深,這些看似被遺忘的一切其實一直都在,只是要如何轉化翻譯成讓現代觀眾也能接受的語彙,或許才能在下一個世代中繼續流轉傳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