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美德 – 豫劇《龍袍》搬演的百年實力
- 2019-06-22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 陳伊婷
演出團隊：臺灣豫劇團
觀演時間：2019 年 05 月 18 日 14:30
觀演作品：《龍袍》
觀演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劇照提供：臺灣豫劇團提供
為人所熟知的「狸貓換太子」故事，乃宋真宗時李辰妃遭劉妃構陷之事，本於《宋史‧李辰妃傳》，情節與史實雖不相符，卻在後代表演藝術場域中持續發酵、影響深遠。現存臧晉叔《元曲選》本收有元雜劇《金水橋陳琳抱妝盒》題目正名作「李美人御園拾彈丸，金水橋陳琳抱妝盒」；明傳奇《金丸記》(又別題為《金彈記》)乃代表作品，但元、明兩代劇作結局卻大異其趣。【1】
呂天成《曲品‧能品九》云此劇：「明成化年間，曾感動宮闈。內有佳處可觀。」成化本人物安排更為鮮明尖銳，戲劇渲染度增加，同時《仁宗認母傳》詞話、已佚的汪元亨《仁宗認母》雜劇流行；後有小說《桑林鎮》，與包公斷案結合，又衍為清石子斐《正昭陽》傳奇、《萬花樓》小說；京劇、蒲劇有《狸貓換太子》、《遇后龍袍》等。清《慶昇平班戲目》著錄《陳琳抱盒》、《拷寇成玉》、《遇后》、《打龍袍》；各地方戲亦有《陳州賑》、《拷寇珠》、《抱妝盒》、《鍘郭槐》等劇目，至此情節大抵成型，我們也相當清楚這個故事於氍毹搬演的百年實力，因此對此次臺灣豫劇團重新演繹的《龍袍》充滿期待！
其實，20年前臺灣豫劇團 ( 時為國光劇團豫劇隊 ) 就曾搬演由石磊、張竫媛、汪詩珮編撰的全本《狸貓換太子》，分為上、下集16場戲，堪稱首尾俱全；此番重製乃因舊編篇幅過大，更應現代觀眾觀劇習慣與世情，由編劇劉慧芬重新改編，刪汰枝蔓而成，〈黃綾詩帕〉、〈玉宸宮疑雲〉、〈妝盒之謎〉、〈真假太子〉、〈趙禎探宮〉、〈陳琳逼供〉、〈冊封〉、〈粥場臣遇〉、〈皇家奇案〉、〈閻羅審案〉至迎〈李宸太后〉回宮，全劇共11場，脈絡俐落。
藝術是一種精神活動，以戲曲為例，劇作家的創作是以主觀的經驗通過客觀化而成意象，觀眾接受後才形成完整的作品，編劇劉慧芬云：「李娘娘……流落民間之後，收養義子，透過與義子的互動，有趣的顯示她不凡的尊貴氣質。見到包拯時更不哭天抹淚的一味要求報復……念及皇兒江山的穩固，政治的安定，流露出慈母之愛，主動放棄了復仇的怨念，以成全愛子的政治前途。只有真正的母子天性才能達到的崇高境界，所有的類似情節均不曾發揮的重點，在這本豫劇裡，發出感人的光輝。」【2】戲曲並非個人的世界，需要帶有客觀性與理想性，藉社會現象與人生經驗的「選擇」與「創造」，「仍其體質，變其豐姿」【3】體現符合時代深刻的命題與意境，使觀眾有雖觀舊劇，如閱新篇之感受。
除了刻化戲情上的淋漓盡致外，各角色的演繹又有諸多亮點。劉妃 ( 張瑄庭飾) 狠辣、郭槐 ( 朱海珊飾 ) 狡奸，為惡兩人組形象鮮明；當家花旦蕭揚玲(飾寇珠)，語言辨利，字真句明，一唱一語，顧盼之間使人解悟。〈妝盒疑雲〉御花園中憂悲愉迭，言行品格，如在眼前。水袖作功、繁重身段，作驚惶、緊張、停頓等情態，皆備戮力之感！【4】下半場〈陳琳逼供〉，寇珠一角命運擴散力、震撼力，對觀眾而言已堆疊至一定的強度，而與陳琳 ( 劉建華飾 ) 對戲，兩人在「闇宮 / 明僕」之上，重新形塑了介於動作與思想之間獨特的戲曲語言。又有公案一線，包拯( 殷青群 飾 ) 確認李妃身分後，旋即智扮閻王，誘供郭槐。殷青群扮相氣派又足夠威嚴，身段沉毅穩重，踢袍、抓袍、轉身，聲情穩練果敢，與角色身分氣度極為相合；豫劇皇后王海玲壓軸演繹宸妃訴冤核心唱段，更將全劇推向高潮。
為了打造磅礡的宮廷大場、強化戲劇張力，加入管弦、打擊樂，但這並非臺灣豫劇團的創新，且豫劇的板式音樂與其他板腔體的劇種差異極大，《龍袍》要如何展現豫劇的樂音本色呢？令人驚豔的是，在諸多樂器的夾殺中，仍能突顯板胡、豫胡及梆子清脆嘹亮的特色來形塑古韻。而唱腔的構置與情節曲辭又極為相契，首場〈黃綾詩帕〉〔豫歌〕之莊重堂皇；表現力強靈活多變的〔二八板〕讓陳琳、寇珠對口商議，讓流落民間的李宸妃深情訴冤；〔慢板〕之迂迴婉轉，完美傳達年輕李妃冷宮憂淒；以〔流水板〕抒情、敘事；寫寇珠以死效賢，〔非板〕的悲吟激越，配搭〔二八板〕「奇冤昭雪待後人」自白呼告。用字文而不文，俗而不俗，編劇、編腔之契合無間，完整體現梆子行腔酣暢，率真、奔放、豪邁之特色！
值得再書的是，劇中有股令人敬服的平凡美德。寇珠身處逆境仍能誠實、勇敢，忍而直到末路。她從未有定能避開劣境的想法、不自以為是、不憤世嫉俗，作最壞的打算，卻不以惡意看待他人。保護太子這件事，在我看來，其實不只是一種意向，一種人格特徵，也不僅只是對他人的負責心態，它還是一份深藏在心中，不宣之於口，無論如何都要延續生命的抽象承諾。這份承諾，對我們而言不只能流傳永存，更能在淳良信念中得到最有力的表達。此乃「傳非文字之傳，一念正氣使傳也。」【5】
最終，場上空間的演繹才是最真實具體，它使劇情對白、曲文、編腔與演員技藝能有機地完整施展。《龍袍》經過梳理改編後，成功保留了豫劇傳統藝術特點，整練的劇情讓觀眾不拘泥於史實，與劇中角色情緒、命運一起波動。鄙意以為，這是老戲新詮後的《龍袍》，值得一演再演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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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元《抱妝盒》新帝仁宗得知當年宮鬥真相後，尊生母文純聖皇太后，重賞養父楚王趙德芳。追封寇承御維忠烈夫人，而對劉太后奉養如舊；至明《金丸記》相傳寓明孝宗紀太后事。冊封李太妃為正宮後，劉太后貶入冷宮，加楚王元佐天策上將軍，追寇承御為聖母夫人立廟祭祀，陳琳升為司禮監太監。
【2】劉慧芬〈舊劇翻新費思量〉，《龍袍》節目冊，頁8。
【3】李漁撰.杜書瀛校注：《閑情偶寄、窺詞管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頁54。
【4】劇後得知，當家花旦蕭揚玲負傷上場，然未影響演出品質，可見其功底深厚，其敬業精神更是令人讚嘆！
【5】李漁撰.杜書瀛校注：《閑情偶寄、窺詞管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頁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