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失落的鄉愁:於劇場、於族群-《女子安麗》的儀式魂

尋找失落的鄉愁:於劇場、於族群-《女子安麗》的儀式魂

尋找失落的鄉愁:於劇場、於族群-《女子安麗》的儀式魂

  • 2020-01-19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沈惠如                                                                                                                                                          

演出團隊:臺北海鷗劇場

觀演時間:2019年

觀演作品:《女子安麗》

觀演地點:臺灣戲曲中心3102多功能廳

劇照提供:臺北海鷗劇場 提供

 

 

回顧這一年,「演員演自己故事」的劇場作品不少,李佳麒的《回身》、蕭煌奇的《遇見自己》、朱陸豪的《七十三變》,以及朱安麗的《女子安麗》等,雖然形式各有千秋,但藉由演出讓自己畢生的遺憾獲得救贖,這個主題大致是相同的。

《女子安麗》用的是四面舞台,那是一個全方位展現技藝的模式,角落分別是室內盆栽、室外盆栽、室內衣架,架上掛著泰雅族圖案的布料,對角處則是一個戲曲衣箱。這些涵蓋山上家裡、上學途中、部落圖騰與京劇符號的裝置,倒也簡單明瞭,只是除了衣箱內的衣物、武器、娃娃等物件有工具性外,其餘的擺設在虛實隱喻之間較缺乏連結性與精緻度,唯有那一塊外婆親手編織送給她的泰雅族圖案織布,成了她找回自我的魔毯,在族群認同的命題下,顯得十分搶眼。

朱安麗一上台,便以簡約的傳統戲曲裝扮亮相,然後念出白口:「奴家安麗,泰雅親愛人士,自幼生在番邦,樂天自然。口出番語,與山林溝通無礙。無奈家境貧困,十歲便下了山,學習中原曲藝,如今三十載已過,成就個六場通透,文武崑亂不擋。而這山上的事麼,卻也淡忘了。」稱自己為奴家,是性別、身分的弱勢,生在番邦,是地域的邊緣,然而三十多年過去了,安麗擁有一身的技藝,卻完全失去自身的主體性,用中原視角稱自己的族群為「番」,那麼順口卻讓人心驚、刺耳,對安麗而言,那就是她熟悉的表演模式,幾乎場場演出都是這麼念,殊不知在演員身分的掩護下,中原(或者主流)意識已然偷渡、深植於心。這段口白是「代言」形式,說出自己「這山上的事麼,卻也淡忘了」,好似訴說他人之事般輕描淡寫,但實際見到臨危的外婆時,卻因聽不懂泰雅族語而心生焦急,最後總算聽懂外婆說她「忘本」,而這也完全擊中的她的痛處。

身為一個因家貧被送到劇校學戲的泰雅族小孩,令她刻骨銘心的是劇校嚴格的訓練過程,那被矯正的發音讓她逐漸忘懷母語,「忘本」不是她的選擇,而是時局、環境使然。父親認識了山裡的母親,但中國的妻子還在等著他,「一馬離了西涼界」,如果說,朱安麗的父親朱永富如同薛平貴,河南的元配就是王寶釧,母親、外婆家族則是代戰公主,本劇等於是從代戰族人的角度出發,叮嚀安麗不要忘記母語、忘記血緣、忘記從小孕育她的山林。

很長一段戲,是安麗回想當年與姊姊一起上學的童年趣味,姊妹沿路嬉戲,成就了新版〈遊園〉,那應該是一個小女孩最珍貴的記憶,透過這段回憶,對比學藝之後回家發現姊姊因病過世的難受事實,一時的怨懟,竟讓安麗與家鄉漸行漸遠。然而命運的巨輪繼續轉動著,外婆生病、過世,於是回返山林部落,描述部落的狀況、細數外婆的個性、祭奠外婆的靈魂、拋擲山豬肉、呼喚外婆過彩虹橋……種種儀式性的行動,同時也似對祖靈的懺悔、對部落文化的哀悼。

有趣的是,安麗以自己熟悉的戲曲表演形式演述自身的故事,從舊皮箱(如同小叮噹的百寶箱)中取出各種兵器、行頭、道具……隨手拈來就可進入京劇表演體系,流暢自然而生動,觀眾也沉浸在她的戲曲表演中,但當回到部落時,口簧琴聲、鼓聲取代了戲曲文武場,安麗也好似失語般與外婆雞同鴨講,現實景況的尷尬,透過現代劇場的表演體系呈現出來,這是安麗身為京劇演員的蛻變、轉化,卻也暗示了她必須在此時此刻跳脫慣用的謀生模式,找回自己。

尼古拉・沙瓦里斯在《劇場人類學辭典》中提及「鄉愁」(nostalgia)這個字來自希臘文的「回去」(nostos)和「痛苦」(algos),十八世紀一位荷蘭醫生用來描述被迫遠離家鄉的人所患的病痛,後來被借用成為歐洲沒落貴族的美學詞彙,描述某種「模糊的慾望」、「憂思愁緒」。義大利詩人托馬西歐(Niccolo Tommaseo1802-1874)在他著名的義大利字典中寫道:「鄉愁是窮困國度的崇高特權」,以這個定義而言,鄉愁正是二十世紀藝術活動,尤其是劇場活動的特質。劇場人為了尋找新的劇場語言、新的劇場認同,開始研究過去的戲劇行為和技巧,刺激大家討論出新的文化策略,為演員提供更多元、豐富的表演語言【1】。如果說現代劇場試圖以傳統表演技法尋找新語言,便是一種鄉愁的展現。

以《女子安麗》來說,它呈現了多種鄉愁的層次,我們看到劇中最精彩催淚的部分,正是阿姨探視、接獲家書、回部落看外婆、外婆生病亡故、安慰亡魂等段落,而這些是情節上的鄉愁;以傳統戲曲的程式訴說故事,將自身真實經歷與傳統劇目結合,是「藉戲還魂」式的鄉愁,如同父親家書中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訓誡,正可與「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的傳統戲劇理念相呼應;而最後結尾,安麗仰躺在外婆親手編織送她的織布上,突然似外婆靈魂附體般,嘴裡說著泰雅族語,訴說心事和對安麗的期待,先前的失語已不復存在,像是藉由一個儀式,讓觀眾見證了奇蹟。找回語言就沒有「忘本」,鄉愁也得到紓解。

戲演完時,「奴家安麗」已回復本尊,「女子安麗」則淚流滿面,想必每演一場,安麗就歷經一次毀滅與重生。如同一直在場上十分顯眼的泰雅織布,那就是緩解鄉愁的招魂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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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尤金諾・芭芭、尼可拉・沙娃里斯著、丁凡譯《劇場人類學辭典》,台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10月,頁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