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與預言《猴賽雷》
- 2019-11-15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 楊儒强
演出團隊:EX亞洲劇團
觀演時間:2019年10月18日 (五) 19:00
觀演作品:《猴賽雷》
觀演地點:EX Studio(苗栗市為公路540號3樓)
劇照提供:陳少維攝影; EX亞洲劇團提供
改編自繪本文學《一隻猴子的自傳》(The Autobiography of a Monkey),EX亞洲劇團推出的《猴賽雷》透過劇場呈現,帶給苗栗的觀眾一個警世的當代寓言。兩個半小時的演出,將猴子離開山林、走進城市、遭受欺騙、捲土重來、情感啟蒙、失戀受挫、參與選舉、最後回歸山林的每一個過程演述出來。很顯然地,這個戲的觀眾組成來自於地方。不過,在實驗劇場EX Studio裡觀眾年齡層的跨幅,讓人對地方表演藝術的興起有了信心。從上班族、主婦、到國中及國小的學生,都對這個當代寓言的警世故事充滿好奇。那麼,作為深耕苗栗的地方團隊,EX亞洲劇團和《猴賽雷》又能為觀眾帶來什麼思考呢?
首先,語言的轉譯是相當重要的。《猴賽雷》是個有著許多歌舞敘事的作品,在語言的選擇上相對多樣。在沒有字幕的狀態中,觀眾聽覺的資訊接收包括國語、閩南語、客語、印度曼尼普爾語等多種不同文化的語言。部分觀眾無法聽懂部分的語言,尤其印度曼尼普爾語幾乎是所有觀眾都無法直接理解的。然而,同是導演及演員的江譚佳彥,在語言的選擇上創造了一個屬於這個作品的邏輯。扮演猴子的他,使用的語言就是他的母語印度曼尼普爾語。當猴子離開山林,走進城市之後,曼尼普爾語和國語的敘事區隔,立即造成「人」和「猴子」之間的距離。同時,當我們檢視山林中其他鳥獸使用的語言時,我們會發現,閩南語和客語為主要的組成。因此,在故事中語言的使用邏輯就是,國語只有「人」能用。雖然殘酷,在邏輯卻是穩固的。
當觀眾僅能理解到部分語言的故事資訊時,演員的行動就變得非常重要了。EX亞洲劇團有一套獨特的「本質劇場」(Theatre of Essence)表演訓練,其核心為舞蹈化的語言和音樂性的肢體。以覺察能力和身體的敏感度將故事中的角色情緒長在演員身上。在《猴賽雷》這個作品中,許多的演員都是EX亞洲劇團的團員,因為入團受訓學習的時間不同,在身體和聲音的使用上也看得出差異。當身體乘載著敘事結構時,入團時間較長的表演者能夠熟練地使用肢體語言,創造出不僅只能透過語言傳遞的身體敘事。觀眾藉由演員的肢體語言,理解主角猴子正面臨的各種狀況和困境。反之,入團時間較短的表演者,在聲音的處理和身體的使用上則差異較大。如何能把參差差異的身體和聲音往一致的目標邁進,就成為EX亞洲劇團下一個階段可以努力的地方了。
在大量的情節連接起猴子的一生之後,當觀眾一邊檢視猴子的所遇所學,一邊思考著自身接收的情感投射時,我們開始思考,人究竟是猴子的進化,還是退化?源自於山林間的自由自適,為什麼進到城市裡就通通消失?規矩和規則所制定的生活框架,該不該被打破?會不會受到質疑?生活在金字塔底層的市井小民,會不斷地階級複製而繁衍,還是有機會翻身向上?猴子的種種遭遇都是創作者對於社會、對於人生、對於結構的批判和叩問。當情感的依託有了對象之後,欺騙蒙上了人的心,成為了人的外衣。城市的生活就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唯有不斷地增強自己的可能性,甚至踩下他者,才能有機會爬到權力結構的頂端。
在故事裡,猴子曾經相信訓獸師、相信馬戲團、相信高官的女兒、相信理髮師,但牠換來的是訓獸師的鞭子、馬戲團解散後的遺棄、高官為保護女兒而下的禁令、理髮師為奪權而施的手段。每一句「我的朋友」背後,都有著許多的規劃。猴子就像是每一個剛走進都市裡的鄉間孩子,被不斷地欺騙之後長出自我,並透過另一種方式的欺騙踩壓他者之後上位。當猴子在城市中思念起山間的鳥獸時,我們彷彿看到一個走進城市的游子,對鄉間的親友發出想念的訊號。無奈的是,都市和制度阻隔了最溫暖的情感傳遞。猴子用生命告訴觀眾,情感的給予是一種手段,承諾一點價值都沒有,欺騙是一條捷徑。這就是城市水泥叢林裡的生存法則,無可避免又無處可逃。活得不自在、不舒服、不痛快?那只能離開城市,返回山林。
當寓言有可能是預言時,《猴賽雷》告訴觀眾,人吃人的社會不只存在於故事裡,也發生在你我的身邊。人們可以選擇像理髮師那樣,操弄著靈巧的唇舌,把樸實的人心騙到手,完成階級翻轉後將之遺棄。人們也可以選擇像猴子那樣,不斷地把信任給予他者,以誠待人,直到生命最後的瞬間。不過,很遺憾地,戲劇反映的是生活。猴子的生命末端,沒有因為誠懇樸實而獲得圓滿的結束。如同在鬥爭的社會戰場邊緣,一具傷亡無名的屍骨,僅能在精神的延續上,使人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