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侷限與無限–布袋戲搖滾音樂劇《隱藏的冤家》
- 2020-01-29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 游富凱
演出團隊:義興閣掌中劇團
時間:2019年12月20日(五)19:30
觀演作品:《隱藏的冤家》
觀演地點:雲林北港文化中心
劇照提供:義興閣掌中劇團提供
義興閣掌中劇團(以下簡稱「義興閣」)是嘉義地區歷史悠久的布袋戲團,由第一代的王土香創團至今,已傳承至第四代年輕的團長王凱生(第二代王玉堂、第三代王勇憲、王勇達)。義興閣早期以金光戲在嘉義地區聞名,王凱生的祖父王玉堂曾向黃海岱學藝,創作《萬教風波仇—阿拉仔原始人連續集》大受歡迎,劇中的兩位角色阿拉仔原始人和鬍鬚仔失戀人,也十分受到觀眾的喜愛。
《隱藏的冤家》是義興閣應傳藝中心2018年「開枝散葉—新作發表計畫」所創作的作品,由編劇鍾欣怡改編自英國小說家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全劇主打搖滾音樂劇的形式,以live band取代傳統文武場(現場仍保留部分鑼鼓),音樂似電影配樂、主題曲式的方式推動劇情發展,除了適時地渲染當下的情境氛圍,同時也能表現出角色人物不同的內在心境。團長王凱生除了擔綱主演,同時也擔任吉他手和全劇的主唱、作曲及作詞(另一作詞人為布蘭加),可以說是全劇的靈魂人物。
從小生長在布袋戲世家的王凱生,以live band取代傳統文武場,以搖滾樂取代北管,加上此劇的導演是由真雲林閣掌中劇團的李京曄擔任,傳統布袋戲在新世代藝術家的合作創新下,開創出屬於這個世代布袋戲的新風貌。
《隱藏的冤家》採雙線敘事,主線是根據《傲慢與偏見》的人物情節發展進行改編,編劇將故事的時空背景置換到東方社會,忠於原著地保留基本人物的設定及小說裡的經典場景;【1】全劇以人物的階級差異所產生的偏見,所引發一連串的誤解,進而推動劇情發展。副線則以王凱生在現實生活中,所面臨的社會壓力與外界質疑的眼光進行相互映照。全劇以布袋戲的形式表現西方經典小說文本,整體而言並無違和感;透過劇場敘事手法,如燈光畫面的氛圍營造、主題式音樂的襯底與渲染,以及表演上精準的節奏,觀劇的當下讓人有耳目一新的感受。
此次舞台以多個黑色平台搭配景片為主,樂隊安排在左、右台口,平台與布景會隨著劇情發展靈活地組合變換,場面調度流暢、自然,令人印象深刻。尤其當要表現角色內心的震驚與驚喜時,導演刻意安排將平台翻轉至背面,讓演師跳脫戲場,戲偶則朝向觀眾表明心中想法;又或在表現男、女主角的倔強性格時,營造兩人互相賭氣的氛圍,此時場上刻意停頓數秒,全場靜默讓戲裡、戲外處在同一時空下,反而緊緊抓住觀眾的目光與興致。
本劇的另一線敘事,則是以王凱生自身的生命經驗出發。透過人戲的方式,演繹劇裡的凱生上廣播電台欲宣傳新戲,但搖滾樂結合布袋戲的創新手法,卻遭到主持人質疑不是傳統,甚至譏其不懂傳統。面對外人質疑的眼光,沮喪的凱生借酒澆愁,而此時陪伴在他身邊的,便是從小伴隨他長大的玩伴—阿拉仔和鬍鬚仔。而劇中的阿拉仔和鬍鬚仔,時而是劇中人,時而又是旁觀的敘事者,帶領觀眾進入戲劇世界。
《隱藏的冤家》利用《傲慢與偏見》的故事情節,暗合團長王凱生面對現實的處境,以社會對於「傳統」和「偏見」的刻板印象,扣合劇中人物與戲外真實人生的心境;可惜的是,現實生活中凱生所遭遇的問題,與小說文本裡的人物處境,其間的關聯性並不高,劇中人物與凱生所面臨的「偏見」也大不相同。從當天演出的效果來看,布袋戲結合搖滾音樂劇的表現形式證明是成功的,加入人戲的心境歷程,反而有在刻意向他人解釋之嫌;尤其當兩者無法有更深層的交集時,人戲的加入反而造成敘事上的干擾,同時也削弱了文本自身的完整性,其效果並不鮮明。
傳統布袋戲長期面臨觀眾流失的問題,其原因之一便是表現形式制約觀眾的審美習慣。隨著社會時代的變遷,布袋戲在歷時性的發展過程中表現出的泛「金光化」,【2】即是說明傳統布袋戲不斷地在適應社會發展與審美習慣的改變。如果說,「一人口白、雙手撐偶、木頭雕刻」,是傳統布袋戲表演的DNA;【3】那麼,音樂使用南音、北管、外江,甚或是搖滾樂,都只是台灣布袋戲在自我演進的傳統上,繼續前進的最佳證明。早在2016年的《穿越時空大冒險》,義興閣便開始朝向搖滾音樂劇的形式發展,重要的是,相較於傳統的表現方式(北管、京劇的音樂和語言),搖滾音樂劇的形式無疑能吸引被「傳統」排斥在外的年輕觀眾;但與之而來的,便要承受被質疑「不傳統」的眼光與評價。
在文化傳承與累積的過程中,傳統並非是不可撼動的,更多時候的「傳統」是一種相對的概念。若布袋戲隨著不同時代發展出的金光化現象,可以視為布袋戲的傳統,那麼林慧真所提出的〈如果可以金光,搖滾有何不可?《隱藏的冤家》〉,【4】即已經為此做出強而有力的說明。然而,王凱生透過《隱藏的冤家》想要提出的,或許不再只是「可不可以」或「有何不可」的問題,而是展現出更大的企圖,主動尋找願意與之對話的對象。(從人戲的加入,或可表明創作者潛藏在演出背後的企圖心。)
《隱藏的冤家》改編《傲慢與偏見》傳遞出相互尊重、傾聽與溝通的重要,並以此確認不同世代對於傳統的不同想法。畢竟,傳統的包袱有時太過沉重,尤其對於成立超過一甲子的義興閣來說,王凱生在劇中用主題曲《相愛相殺》告訴觀眾:「只要咱願意,一點一滴,往交會點邁進」;只要找到正確的方法,傳統的侷限也能成為開創無限未來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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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角色方面將名字進行改換,如小說裡的達西(Mr. Darcy)即王達、賓利(Charles Bingley)即李彬、伊莉莎白(Elizabeth Bennet)即思麗、珍(Jane Bennet)即安珍、韋克翰(George Wickham)即陳為翰,凱瑟琳夫人(Lady Catherine)在劇中則改成貝管家。
【2】吳明德認為,「金光」一詞有狹義與廣義之分,前者指外在表演形式,後者指「此一時期在情結的營造上,比上一時期的布袋戲還要荒誕玄奇、節奏還要強烈快速的程度表現」。例如,「小說(古冊)戲」是「籠底(先輩)戲」的金光化、「劍俠戲」則是「古冊戲」的金光化、自編的內外台「金光(剛)戲」則又是「劍俠戲」的金光化。因此他提出,「台灣布袋戲百年來的發展,走的正是一條泛金光化的道路,每一時期的布袋戲都是上一時期布袋戲的更金光表現。」見吳明德:《台灣布袋戲表演藝術之美》。台北:臺灣學生,2005年。頁81。
【3】吳明德:《台灣布袋戲表演藝術之美》。頁29。
【4】林慧真:〈如果可以金光,搖滾有何不可?《隱藏的冤家》〉。網站:表演藝術評論台,網址: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55865。瀏覽日期:2020年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