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情以聲繪丹青：觀《十八羅漢圖》
- 2019-05-20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 劉心慧
演出團隊：國光劇團
觀演時間：2019年03月01日（日）14:30
觀演作品：《十八羅漢圖》
觀演地點：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劇照提供：國光劇團提供
《十八羅漢圖》講述一幅水墨丹青，勾惹起的幾段塵世情緣。
紫靈巖上淨禾與宇青，既脫俗又曖昧不明的師徒之情；凝碧軒中赫飛鵬與嫣然，既風雅且投機市儈的夫妻之情；又有隱忍十五年為父親雲起樓主報仇與蘇祺昌。以「畫」為引線，《十八羅漢圖》本身就是一副描繪人間情欲糾葛的畫卷，「京劇」是那枝為眾人物添墨上色的彩筆；演員們即是揮動彩筆的手，各自揮毫各具氣象。
※ 拂了一身情還亂
此中最是理不清，最耐人尋味的，無疑地就是淨禾與宇青的情感。宇青是淨禾17歲時，自山澗撿回紫靈巖撫養長大的孩子，山中無甲子，21個年頭過去，淨禾38歲，宇青21歲——已然是個翩翩少年。一場大病，宇青的一句「已非當年小嬰孩」，使得從未歷經男女情愛的淨禾師太心中警鐘大響：「流年暗中竟偷換，倒做了寡女孤男。」因此下決斷欲滅絕世緣——因已察覺，故欲斷絕，師太心中對於宇青的情感，已隨著孩子的長成而變質，質變到僅見禪房門兒半掩，心底怦然，只能強將經卷壓凡心。
宇青生長於山林，天真憨直，在師父的陪伴之下長成，與男女之情、之分際懵懵懂懂，依稀曉得師父對男女有別之顧忌，所以想出「同在一室，絕不相見」的主意；他充滿靈氣且心思細膩聰慧，所以對於師父教誨青出於藍勝於藍，兩人各據白晝黑夜，能不藉言語文字，表明心跡，雖無法見面，卻因此越發心意相通，使得淨禾的一點心事，越發難以隱藏，因此一心以為師父已轉念，期待畫成兩廂重會，竟成緣盡之始；他因不曾與外人接觸，渾不知人心狡詐，毫無知覺地得罪赫飛鵬，成為名其立場上的犧牲品。
赫飛鵬與嫣然這對長夫少妻，可謂淨禾與宇青的對照組；表面上一派風雅文士作派，實則慣於場上爭名逐利。赫飛鵬藉凝碧軒作偽畫掙得萬貫家財與盛名，卻也為此囿了才氣；其妻嫣然因慕其才而嫁之，卻因其不肯光明正大地向世人展現自己而懊惱。最終嫣然利用品畫會辨別《十八羅漢圖》未果，眾人茫然之機，獻上丈夫「真跡」，達成自己的心願目的。
恃才的赫飛鵬與憐才的嫣然，除才情之外，更能抓住機會人心，懂得審時度勢，因此雖經歷各種波瀾，仍能笑到最後。蘇祺昌復仇之舉為劇情轉折關鍵，然而此舉不但無法揭露赫飛鵬，反幫了赫氏夫婦大忙；但在利用宇青的同時，也解救了他——偽作《十八羅漢圖》的過程，讓宇青受傷、憤怒的心得到了救贖。
劇中兩對男女，皆是忘年皆有情。塵世中的夫妻犧牲他人，不但達成了自己的心願，也獲得兩情相守；塵世外的師徒，一個為壓抑心中的想望，造就了另一個人的十五年遺憾，所幸遺憾也是成長，最終隔山隔水遠隔江湖，兩相望。
※ 如椽彩筆繪丹青
京劇這枝彩筆，百年來描繪了各種各樣人世間的情感，從三國到水滸，從楊家包拯到宮闈江湖及紅樓；有的是沙場征戰江湖煙硝，有的是豪門絮語閨閣秘事；他的性情相較於崑曲，始終有如唐詩與宋詞，即便婉約也是大漠烽煙老紅顏般的壯麗，全然的幽微婉約實非其本性。
全劇共八場，場面動靜相兼；墨哲城的歡躍浮動，以西皮板式詮釋如此氛圍，更顯熱鬧。紫靈巖則寂然而纏綿，編劇將大半纏綿筆墨潑灑在淨禾師太身上了；早在她發覺對宇青的情感變質之前，對於這個親手養大的孩子，她就有不同尋常的執著，時不時牽掛著有朝一日可能的分離「終有一日，是要離去的……」出家人本應將人間之情看得較淡，但隱居紫靈巖的她，將尋常母親撫養孩兒之情執著得更深，在小宇青成長的過程中歡愉之際，是不是一陣心酸湧上心頭，這種矛盾耽溺隱秘而複雜的情感，在淨禾師太驚覺宇青已長成青年的當下，轉化成的一段【南梆子】，令人心塞心動又過分沈重。
淨禾宇青兩人日夜相隔，同補《十八羅漢圖》時心意相通，宛在一處的動人場景，是整齣戲中最美的場景，是點題的關目，也是轉折的關鍵。則以【四平調】及【反四平調】詮釋。【南梆子】與【四平調】皆是京劇中最為纏綿的聲腔，京劇旦行各流派戲多以之展現兒女情懷，最為人熟知的如《紅娘》，《貴妃醉酒》，《太真外傳》等，於這些場景使用，十分婉轉妥貼。
到了第五場，宇青為嫣然畫像，這是他除了師父之外，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端詳另一名女子，他觀察地非常仔細，此處細端詳對方模樣的宇青的情韻神態，非常觸動人心；他連嫣然眸光流畔之下藏有心事，也覺察了，正是這點宇青覺察而不能洞悉的女子心事，將他打落俗塵，使得這段的美好萌生幾分陰翳。然後宇青驚疑於她不合適的妝扮，因此巧繪丹青將墨痕添——如同宇青的畫筆一般，這裏也天外飛來一筆地用了崑曲南呂宮中，常被孤用的曲牌【太師引】，細緻生動地將宇青的神思點染。此處之情態，較複雜曲折需更細膩入微地被詮釋訴說，由是添了一道不一樣的墨色。尚有另一道【貨郎兒六轉】，穿插在宇青被趕下山之際（片段），以及獄中作偽畫之時，起始的憤怒，到最終的淡然，過程轉折亦是鮮明。
在京劇之中調和了崑曲，使得人物形貌情態更豐滿，唱腔曲情更婉諧，有如視覺色系中，不過份豔麗厚重的莫蘭迪色，《十八羅漢圖》以一段極不相同的風致，寧靜舒緩地打動觀眾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