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性掙脫傳統的不合時宜–薪傳歌仔戲劇團《三進士》
- 2019-10-27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游富凱
演出團隊:薪傳歌仔戲劇團
觀演時間:2019年09月21日(六)14:30
觀演作品:《三進士》
觀演地點:臺灣戲曲中心大表演廳
劇照提供:薪傳歌仔戲劇團 提供
薪傳歌仔戲劇團(以下簡稱「薪傳」)向來以演出傳統經典劇目為主,如《王魁負桂英》、《斬經堂》、《拜月亭》、《三娘教子》等,幾次觀劇下來,總是驚訝何以這一齣齣的傳統老戲放在當代舞台上仍然十分精采?薪傳何以讓這些老戲在脫離過往的時代背景後,還能經得起現今社會的價值判斷與觀眾審美習慣的考驗?此次演出的《三進士》,原劇中夾雜許多矛盾且不合時宜的情節與人物設定,但編劇劉秀庭和導演劉冠良又再一次證明,一齣好戲除了有實力堅強的演員陣容外,編導是否能為文本開展一個新的視野,為演員提供一個能盡情發揮自身魅力的角色詮釋空間,也是好戲與否的重要關鍵。
《三進士》原為京劇二黃老戲,是著名演員李多奎的代表作,也是老旦行當的代表劇目,後由李金泉、趙葆秀將此戲從人物設定和唱腔上豐富其內容,並將劇名改為《八珍湯》。在台灣,《三進士》亦是歌仔戲的傳統經典劇目,尤其是河洛歌仔戲團早年由王金櫻所飾演的孫淑琳(其中張文達一角有兩個版本,分別由陳聰明、許亞芬飾演),靠著曲折的情節以及動人的唱腔,感動無數的觀眾。
《三進士》主要講述山西張文達一家貧困,妻子孫淑琳(「薪傳版」改為孫瑞娘)向鄰居借錢資助文達進京趕考,文達一去下落不明。家鄉災荒鬧得兇,孫氏因無錢還債,一對孩兒被抱去抵債。夫離子散的孫氏決定上京尋夫,十八年來流落街頭、沿路行乞;在一次機緣下,孫氏進入常知府家中為奴,卻因未做好「八珍湯」,又誤收了周通判送來的壽禮,而被常夫人虐打。孫氏奉常夫人之命前去周府還禮時,遇到賢淑的周夫人,向其哭訴悽慘的遭遇和身世,周夫人才發現眼前的老婦竟是自己的婆婆,周通判便是孫氏的小兒子張子卿(小名孔鳳纓,後改名周子卿),而常知府便是大兒子張天保(小名朱砂貫,後改名常天保)。母子相聚後,子卿帶著母親前去常府相認大哥,天保卻不肯相認,雙方起爭執告上公堂,豈料審理此案的巡按大人,正是十八年來杳無音信的張文達。
以當代人的眼光來看,《三進士》的情節是異常地曲折離奇,人物設定多有不合理之處,如張文達身為巡按何以不派人搜尋自己妻兒?親兄弟二人同地為官卻不相識?劇中惡媳婦虐打婆婆至滿身傷痕,最後又重修舊好?公堂上夫妻、父子、兄弟相認,一家大團圓的結局更是讓人摸不著頭緒。
編劇劉秀庭在不更動情節的前提下,將全劇分作十場戲外加一序場,開場舞台畫面頗似《茶館》,藉由常、周兩家的老僕(常好、福嫂)的日常談話,帶出天保和子卿的身世疑雲;令人驚豔的是,一曲【山西小調】成功營造進茶館、聽說書的氛圍效果,為往後曲折離奇的情節發展唱出註解。全劇上半場採用雙線敘事,主線呈現孫瑞娘帶著天保、子卿在家鄉飢寒交迫、生活困苦的場景;另一條線則呈現張文達上京趕考,卻因抱病入闈場,成為落第舉子,在思念家中妻兒的同時,又因落第而愧對妻子的複雜心理。
在平陽老家的敘事線中,孫瑞娘和兩個孩兒苦中作樂的日常生活情景,表現出母子間溫馨的情感;尤其身為大哥的天保,在小弟哭鬧時肩負起照顧弟弟的責任,主動為母親分憂。然而,當母親進入山林找食物而未歸,餓昏在家的兩個小孩幸運地(也是不幸)被鄰居抱走救起,至此,懂事的張天保和幼小的張子卿,從此就有了兩種不同的童年回憶;幼年貧困的生活是子卿朦朧的童年記憶,在天保心中卻留下了被母親遺棄與背叛的恨。
下半場從成年後的張天保思念家鄉的「八珍湯」開始,編劇的巧思亦在此凸顯。所謂「解鈴還須繫鈴人」,薪傳版裡的八珍湯是全劇的重要關鍵。【1】 一段困苦的生活經歷造就了不同的童年回憶,在這段經歷中彼此共同的美好記憶便是八珍湯。事實上,八珍湯並非是美食佳餚,對天保來說,八珍湯是童年苦難記憶中僅存的美好,更是母親對自己愛的表現;尤其【八珍湯之歌】,原是一首輕鬆活潑、充滿童趣的兒歌,如今卻成為天保生命中無法承受的重量—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當天保對母親說出:「我一直害怕,怕我把小弟弄不見,你會怪我?我怕我若不夠堅強,你還會愛我嗎?」(非原台詞,取其大意)這一刻,他才真正卸下心防。八珍湯最後軟化了他對母親的敵意與執念,是全劇得以解開母子心結、盡釋前嫌的關鍵所在。
一個童年受到創傷的張天保,不但讓薪傳版《三進士》在處理張天保拒不認親的情節時,跳脫了其他劇種版本—成年後的張天保發跡變泰、嫌貧愛富而不認親生母親—的詮釋方式;同時,編劇緊扣人物內在細微的心理變化,讓戲劇衝突不停留在表面公式,而是藉由描繪人物內在動機與心理陰影,將衝突拉回到人性的掙扎。也因為如此,在全劇的結尾處理上,薪傳版《三進士》一反傳統戲齣教忠教孝的常態,並不刻意表現婆婆藉著教訓惡媳婦,達到勸善警世的目地;此次強調更多的,反而是表現出生活在古代社會裡的人們,其命運多舛、造化弄人的無奈。
在古代傳統社會裡,讀書人以考取功名為志業本是理所當然,若遇上交通不便、天災連連,甚至戰亂侵擾而不幸一家失散也是常有之事,多年後等到一家重新團聚時,全為異姓人的荒謬情形或也於情合理;但編劇並不輕易放過這看似合理的情節,反而讓孫瑞娘在最後全家團聚的時刻,一巴掌打在張文達臉上,並唱出:「一家全是異姓人,苦痛心情說不盡,多年流浪懷抱恨,全是夫君你起因。」全家失散的始作俑者便是進京趕考的張文達,如今二人見面,孫瑞娘的這一巴掌,不但讓現場觀眾驚呼,也打出了當代人的立場與觀點,更將孫瑞娘這二十幾年來受到的委屈苦楚一洩而盡。
此次舞台布景令人印象深刻,如表現鄉下貧戶和富貴廳堂之場景,整體簡易明瞭,並未有累贅誇飾之感;全劇場景變換流暢、場面調動靈活,尤其佈景與表演的合一也是此次演出的一大特色。當孫瑞娘帶著年幼的孩兒前往常府借錢,下舞台處是借錢情節在發生,上舞台隔著縷空木雕的門板,亦可見兩個小孩在堂內用餐的情景;又如一對幼兒被抱走時,孫瑞娘焦急在樹林裡找尋,此時飾演幼年天保和子卿的演員出場,推著樹木景片配合移動,表現出孫瑞娘此刻慌亂的心情與臆想。或許是為了配合大量且繁複的舞台換景,舞台表演區多以光區作切割,有時會出現演員走位稍嫌刻意,或場上的情緒仍在延續、戲仍在走時,但另一區舞台已進行換場,而干擾到當下的戲劇氛圍。
主演張孟逸在上、下半場的角色形象差異頗大,前半段表現出少婦身為人母的刻苦和堅毅,後半段則不計形象,化身老婦步履蹣跚的老態模樣,舉手投足深刻到位;其中,第三場年幼的子卿在哭鬧時,瑞娘以【揚琴七字調】唱出身為一位母親內心的自責與不忍,又如第八場的婆媳相見,以【柳燕娘】向媳婦吐露自己的身世,以及【都馬調】清唱,很難不令人為之動容。古翊汎此次飾演的張文達雖然出現場次不多,但重點場次表現出色,尤其第二場張文達落第後的【新編四空反】接【都馬】、【都馬搖版】,一口氣表現出落第後忐忑不安、無所適從的徬徨心理;在此場戲中,導演同時安排了因高中而想著發財的舉子、高中結果樂極生悲而發瘋的舉子,以及連年失利、流落京城的乞丐舉子,藉以映照、強化主角掙扎煎熬的心境,同時也作出了對古代科舉制度的價值批判。
此外,廖玉琪飾演的壞媳婦雖是反派角色,但表演輕鬆詼諧、節奏精準,成功製造許多笑料,也讓最後的婆媳衝突達到得以舒緩的效果;而林祉淩和江亭瑩所飾演張天保和張子卿,兩人扮相俊美、唱作俱佳,在第九場發生爭執時,兩位年輕演員氣勢旗鼓相當,十分精采。
薪傳運用現代劇場的敘事手法強化戲劇情節的衝突,為劇中角色賦予新的血肉,人物跳脫以往刻板、單一的善、惡有別的形象,在陳舊保守的價值觀念之外,深掘人物的內在動機。表面上,傳統社會的倫常關係未曾更動,但觀眾卻能從角色的人際互動間,看到符合當代人精神生活的樣貌,找到合情合理的情感投射視角。若以現代眼光審視,許多經典戲齣的不合時宜是顯而易見的【2】, 薪傳成功轉化這些在閱讀或觀看時的尷尬感受,為它們在當代戲曲找到一個適當的位置,或許傳統的不合時宜,才是創作者馳騁想像力的重要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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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相較於京劇版的《八珍湯》,雖然也從此段情節展開敘事,但在劇中卻未見八珍湯與角色人物的關聯及重要性。可見「CCTV空中劇院」京劇《八珍湯》1/2 (指導老師 趙葆秀;侯宇飾孫淑琳;郭毅飾張文達)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f-mGJzcDQA&t=149s 瀏覽時間:2019年10月20日
【2】如薪傳歌仔戲劇團於「2018年看家戲再現」演出的《吳漢殺妻》,即嘗試如何在當代社會的視角下合理化近似「愚忠愚孝」的人物情節。可參考游富凱,〈薪傳歌仔戲劇團《斬經堂》 改編「吳漢殺妻」 忠孝之外的當代動機〉。《PAR表演藝術》第306期,2018年6月。頁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