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向何處的北風 -《化作北風》的拆解與移植
- 2019-04-17
中華戲劇學會專欄藝評人: 柯香君
演出團隊:臺北海鷗劇場
觀演時間:2019 年 03 月 23 日 19:30
觀演作品:《化作北風》
觀演地點:大稻埕戲苑
劇照提供:大稻埕青年戲曲藝術節提供,陳宥崧攝影
「按彼邊剾來的風,欲吹去佗位?」那凌厲黏人的北風!將吹起什麼漣漪?
《化作北風》宣傳語如此寫道:「靈感發想自馬奎斯短篇小說〈富比士小姐的幸福暑假〉,以『中原』與『番邦』的傳統架構,重新打造一個屬於東方的異國戀曲。」東西方文化之跨界與移植,是近年來臺灣劇場常見之演譯方式,今年「第六屆青年戲曲藝術節」中的幾部作品,不僅有改編自中國詩詞的《江城子》,還有濃厚日本文學味道的《地獄變》,更有脫胎自魔幻主義大師馬奎斯的《化作北風》。這幾齣劇作,皆嘗試以原著為基石,注入京劇、歌仔戲等傳統戲曲元素,融合現代劇場之展演模式,企圖打造既文學又傳統的戲齣。然而傳統戲曲與現劇場代如何相輔相成?東西方文化又該如何移植呢?
《化作北風》的整體演出是讓人驚豔的,來自德國的富比士小姐,成功換上漢服,幻化成歌仔戲齣底下的東方公主。不論是劇本重塑,還是現代詩歌劇場編排,乃至於歌仔作活戲的手法,在將近一百一十分鐘的演出,一氣呵成,流暢而無違和。此次演出不僅讓歌仔戲迷看見了不一樣的歌仔詮釋方式,更巧妙運用魔幻般的舞臺意象,如:一改過往傳統戲曲上下場之程序,上下場門變成排場上的四個蒲團;此外,場上四位演員靈活多變,可以是風騷舅母、學習教鞭、一棵果樹、馬廄看守人(鄭舜文),也可以是舅舅、金旋風(王婕菱)等;又,隨手可得的道具,如蘆葦成為教鞭、馬鞭,以及身段的程式化等,成功保留傳統戲曲的寫意劇場,不僅精簡舞臺程序,更意外造成科諢效果。
即便脫去馬奎斯的魔幻外衣,《化作北風》的結構完整,然而曲終人散,讓人不禁想問的是,《化作北風》與馬奎斯的內在聯繫究竟為何?其主題意識又究竟為何?只是單純演述傳統戲曲裡中原與番邦的異國戀曲嗎?還是如同吳岳霖所言,有著政治下的國族認同意識?【1】抑或者是東方華最後不惜犧牲性命所追求的自我生命情感?
《化作北風》的劇情架構並不特殊,是以往歌仔戲中常見的路數。來自中原的東方華(林芸丞飾),在相隔十七年後,踏上與母親當日從北國到中原和親之路,返回北國省親。其間受到舅舅請託,教導表弟小王子完顏律宏(顧希妶飾)勤讀詩書,偶然間認識了北國武將金旋風(王婕菱飾),兩人進而相識相戀。誰知收到中原傳來的召令,催促東方華返回中原,與南方大理國王子締結聯姻。東方華不惜與金旋風相偕逃婚,但卻始終躲不過追補。最終,在北風的伴隨下,金旋風親自為東方華劃下生命句點,兩人雙雙殉情。
何以是「中原」與「番邦」?此與傳統戲曲中常見的地域範圍相符合,在戲曲經典戲碼中,中原與西域一直有著許多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不管是漢族身分的蔡文姬、王昭君,還是西域國籍的樊梨花、代戰公主,中原與番邦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葛,較為特別的是東方華的混血背景。從中原來到番邦的主線結構,好比德國的富比士小姐來到了熱情的南歐。將故事置於觀眾熟悉的戲曲背景中,已然為此劇埋下了成功的伏筆。
至於是否必需膠著於國族認同如此嚴肅之課題,就整體情節來看,很顯然是不足的。「我說我是中原人,你說我是北國人;我身上的漢服,掩蓋不了胡族的血脈。」對於混血的東方華而言,究竟該認同自己是中原人?還是北國人呢?最後東方華選擇褪去漢服換上胡服,然而這樣就是表徵東方華對中原的遺棄嗎?是否就足以表彰東方華對國族意識的混淆呢?與其將因婚姻所產生的「中原、番邦」混血鋪敘成政治認同,不如直指「北風」所融攝之意涵。這吹起來要人命的北風,吹醒了東方華內心的情慾本質,喚醒了一個要人命的原始慾望。馬奎斯在〈北風〉如此描述:「(北風)活像那是一個可恨的女人,但少了她人生又會失去意義似的。」「每吹一次北風,人會老好幾歲。」【2】筆者認為東方華所褪去的是層層的中原禮教外衣,然而面對半夜時分情慾的漫延,寧願選擇換上胡服,直視內心生命慾望本質。此亦呼應富比士小姐面對情慾無法正常抒解,進而產生矛盾行為之主題。
與其在東方華身上尋找國族認同意識,不如說是母親遠嫁中原後,將此意識移轉給東方華,母親隨意哼唱的北國情曲,成為東方華內心深處的另一道微光,隱隱約約的埋藏於胸中,直至遇見金旋風,那中原式的纏綿曲調,霎時成為北國的愛慕情歌。
即便在國族認同議題裡,編排明顯不足,然於結尾處,還是進一步強化了。「一漢一胡」的衣裳,就這樣緩緩並列升起,其所陳述的不僅是東方華混血的身分,或許更在於「中原禮教」與「北國文化」之間的衝撞。自小生長在中原宮苑的東方華,詩書禮樂是基本教養,北國的游牧民族,哪有這些繁複的束縛,所以東方華的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成為了「豬一隻不如虎一隻,虎一隻不如鹿一隻。」看似無意引發觀眾笑點,卻直指中原與北國的文化反差。同樣在面對金旋風質疑「胡服騎射何須禮教」,更是一語道破東方華處處謹遵中原禮教之困境。
此外,劇中還利用了東方華之衣物配件,進行符碼象徵。當東方華半夜在房裡「pa-da pa-da」來回走動時,特別安排讓東方華戴上隨意而簡陋的水袖,一時之間讓人摸不著頭緒。演員的水袖歌舞並不專業也不美麗,但兩只無聲的白綢緞,卻舞出了東方華內心那幽微曲斜的情感脈絡,好似訴不盡的情慾,百轉千折,纏繞而綿長。因此,在與金旋風互訴情衷後,便拆去水袖,脫下鮮紅漢服,換上北國衣裳,這一連串的動作,都暗示了東方華揚棄禮教,追尋自我情感。
即使《化作北風》已將原著層層翻轉,然而劇情中的「點與點」,確實是來自於馬奎斯。如何將「點」串成「面」而不著痕跡、不顯突兀,考驗著編劇的功力。《化作北風》取用了原著框架,巧妙借用「地域轉換」與「家教模式」,成為劇作主線脈絡。反觀對於點的安排,有時顯得拆解不成而強加拼湊,如「小王子房門釘蛇」與「勇士龍王湯」兩個事件,雖然就劇情脈絡而言,可以找到安置的理由【3】,但事件穿插卻略顯突兀。其中最成功的移植,莫過於在「死寂的屋裡不斷的來來去去」,即使演述過程中,一時造成東方華形象轉變的落差過於突然,但卻是兩者移植的核心重點,也成為馬奎斯與本劇最主要的內在聯繫。
這場由凌厲北風吹起的戀曲,注定引發悲劇漣漪。無法逃脫的政治聯姻,就像是無法拋棄的情慾本質。最終富比士小姐赤裸裸地躺在血泊中,注定為「她的幸福夏天」付出必然的代價。而東方華帶著滿滿情意,讓金旋風在脖子上劃下那一抹微笑。金旋風就是東方華的愛慾,然而當愛慾深陷泥沼時,便注定要走上失去生命的道路。北國刮起了北風,而北風消融了冰封的原始慾望!
《化作北風》將「西方/東方」、「傳統/現代」、「象徵/寫意」等多重元素魔幻式的重組再創,即使拆解移植過程中,與原著早已相去甚遠,然而不論這股北風是吹向「國族認同」,還是盤旋在「愛慾本質」,中原與北國早已成為觀眾心目中各自的模樣,不必然是馬奎斯,亦不必為東方公主。
註
【1】《化作北風》文宣DM:「我們對『身分』的想像,來自於血緣、婚配等多重關係的交雜,牽涉的不只是『自我認同』,更有政治因素下的『國(種)族認同』(像是劇中省親、和親等)。」
【2】〔哥倫比亞〕G•賈西亞•馬奎斯著:《異鄉客•北風》,臺北:時報文化出版社,1994年,頁165-166。
【3】程皖瑄:〈現代劇場與傳統戲曲的對話之風《化作北風》〉:「原作裡,被釘在門板上的大海鰻變成中國傳奇故事中常出現的大蟒蛇,在東西文化中找到一個共同的性愛指涉。」